我的心脏在工位上停跳了三秒。
字面意义上的停跳。
由于苏清,我们公司的创意总监,人称“灭绝师太”的那个女人,正捏着我的设计稿,站在我身后。
她的声音跟她脚下那双十厘米的高跟鞋一样,又冷又硬,敲在所有人的天灵盖上。
“陈阳,这就是你熬了两天通宵做出来的东西?”
我没敢回头。
我能从显示器的反光里,看到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,和涂着正红色口红的嘴唇。
那张嘴里,从来吐不出象牙。
“饱和度太高,构图没张力,字体选得像个笑话。”
她把那几张A4纸扔在我的桌上,纸张边缘划过我的手背,留下一道看不见的口子,但疼得钻心。
“我给你一下午的时间,下班前,我要看到一个能让我满意的版本。”
“否则,你和你的方案,一起滚蛋。”
她说完,转身,高跟鞋“哒、哒、哒”地走远了,像死神的倒计时。
整个设计部,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出风声。
我旁边的肖力,拿手肘碰了碰我,压低声音:“阳哥,你还好吧?”
我能好吗?
我感觉我的灵魂已经被她刚刚那几句话抽出去,扔进碎纸机里,又用强力胶水粘了起来,上面还写着两个字:废物。
我深吸一口气,闻到的全是打印机墨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。
“没事。”
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。
“家常便饭。”
肖力同情地看了我一眼,缩回了脑袋,继续对着他的屏幕奋斗。
我盯着桌上那份被判了死刑的设计稿,太阳穴突突地跳。
妈的。
这日子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。
我拿起手机,解锁,点开那个熟悉的图标。
一个叫《苍穹之境》的MMORPG。
我的精神避难所。
点开好友列表,那个置顶的、闪着柔和光芒的头像,是我唯一的慰藉。
她的ID叫,“一川烟雨”。
是我在游戏里的老婆。
我给她发了条消息。
“老婆,我快死了。”
消息发出去不到十秒,那边就回了过来。
是一个摸摸头的表情包,一只软乎乎的猫爪子,下面配着一行字:怎么啦?又被你们老板骂了?
看到这条消息,我感觉自己那颗被强力胶粘起来的心,瞬间被温泉水泡软了。
我开始疯狂打字吐槽。
“她就是个!没人性的女魔头!我怀疑她更年期提前了三十年!”
“我做的东西她从来没满意过,永远都是一副‘你们都是垃圾’的表情。”
“真想把方案糊她脸上,然后大喊一声‘老子不干了’!”
那边很快又回了过来。
“好啦好啦,不气不气。她骂你,说明她对你还有期待嘛。要是她连骂都懒得骂你,那才叫真的完了。”
她的声音,仿佛能穿透屏幕,带着一股温柔的安抚力量。
我盯着那行字,心里那股邪火,竟然真的消下去不少。
是啊。
她总是这样,总能在我最暴躁的时候,找到最温柔的角度来安慰我。
我们在游戏里认识快一年了。
那天我被一个BOSS虐得死去活来,装备爆了一地,正准备删号退游,是她,一个路过的奶妈,默默把我拉了起来,然后帮我把怪磨死了。
她的操作很好,人也特别有耐心。
后来我们加了好友,一起下副本,一起做任务。
她话不多,但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。
我被人抢了怪,她会开着大号去把对方杀到退服。
我合装备失败,心态爆炸,她会默默给我邮寄一堆高级材料。
我们从没开过语音,也从没视频过,所有的交流都靠打字。
但不知道为什么,我就是觉得,屏幕那头的她,必定是个特别特别温柔的女孩子。
大致是齐刘海,长头发,笑起来眼睛弯弯的,喜爱穿棉布裙子。
会在冬天给我织围巾的那种。
跟苏清那种女人,是地球的两极。
我们顺理成章地在游戏里结了婚。
没有盛大的婚礼,就是在月老庙前,两个人交换了一下戒指。
她说,形式不重大。
我说,嗯。
但我心里,却把这场虚拟的婚礼,看得比什么都重。
我开始叫她老婆,她也默认了。
她成了我枯燥压抑的现实生活里,唯一的光。
我把手机揣回兜里,重新看了一眼那份设计稿。
深呼吸。
为了老婆,忍了。
不就是改稿吗?改!
我像打了鸡血一样,重新打开了软件。
一下午的时间,我几乎没离开过座位,连厕所都憋着没去。
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搞定它,下班,回家,找老婆。
到六点钟,我终于赶出了一个新版本。
自我感觉,比上一版好了不止一个档次。
我拿着方案,怀着一种上坟的心情,敲响了苏清总监办公室的门。
“进。”
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单音节。
我推门进去,苏清正坐在她的老板椅上,看着窗外的晚霞。
她的侧脸线条很美丽,鼻梁很高,下颌线清晰得像用刀刻出来的。
如果不开口说话,她的确 是个大美女。
可惜了,长了张嘴。
“苏总,方案改好了。”
我把打印出来的稿子,恭恭敬敬地放在她的桌上。
她没看方案,而是转过头来看我。
她的眼神很锐利,像X光,能把我从里到外扫个遍。
“你觉得,这次能过吗?”她问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这是什么送命题?
我说能过,万一她觉得不行,就是我自大。
我说不能过,那我还拿来给她看什么?
我斟酌了一下词句,小心翼翼地说:“我按照您的意见,在色彩和构图上都做了调整,也重新选择了字体,整体感觉……应该比上一版更符合您的要求。”
我这话说得,滴水不漏。
她哼笑了一声,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。
“少跟我来这套话术。”
她终于拿起了那几张纸,一张一张地翻看。
我的心,又悬到了嗓子眼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。
每一声,都像在对我进行凌迟。
终于,她看完了。
她把方案放在桌上,抬起眼,看着我。
“勉强能看。”
她说。
我愣住了。
勉强能看?
这四个字,从她嘴里说出来,简直不亚于“你是天才”了。
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傻站在原地。
“还愣着干什么?”她皱起眉,“拿回去,把细节再敲一敲,明天早上给我最终版。”
“啊?哦,好,好的苏总!”
我如蒙大赦,赶紧拿起方案,转身就想跑。
“等等。”
她又叫住了我。
我身体一僵,背对着她,冷汗都下来了。
完了,她是不是反悔了?
“这个周末,你有什么安排吗?”她问。
我脑子飞速旋转。
她问这个干嘛?
难道说……她想让我周末加班?
操。
千万别。
我周末有天大的事。
我支支吾吾地说:“有点……私事。”
“哦?”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很重大?”
“嗯,挺重大的。”我硬着头皮说。
一个对我来说,堪比改变人生的约会。
身后沉默了几秒。
我感觉那几秒钟,像一个世纪那么长。
“行了,出去吧。”
我松了口气,逃也似的离开了她的办公室。
回到工位,肖力凑过来:“怎么样怎么样?过了?”
我长出一口气,瘫在椅子上。
“勉强……活下来了。”
回到家,我几乎是冲进浴室洗了个澡,然后把自己扔在床上。
打开游戏。
老婆在线。
我把今天下午的经历跟她说了一遍,当然,省去了最后那段关于周末的对话。
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工作很惨。
她回我:辛苦啦。那今天早点休憩吧,别玩太晚了。
我说:不,我要跟你待着。
她发来一个无奈的表情:你啊。
我们没去下副本,就在主城的湖边坐着,看着游戏里的月亮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
聊游戏里的八卦,聊最近新出的电影。
我问她:老婆,你周末有什么安排?
她回:嗯,有个约会。
我心里一紧。
随即又笑了。
她的约会对象,不就是我吗?
我故意逗她:哦?跟谁啊?男的女的?
她回:一个……很重大的人。
我看着这行字,心里甜得冒泡。
我打字:有多重大?
她回:像游戏里的大BOSS,平时躲在很远的地方,但总能给我巨大的压力。
我愣住了。
这是什么比喻?
我不太清楚,但感觉……有点怪怪的。
我问:那你期待这次见面吗?
那边沉默了一会儿。
然后回我:一半期待,一半害怕。
我更不清楚了。
害怕?
为什么要害怕?
我难道说长得很吓人吗?
我回:为什么会害怕?
她回:怕他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。也怕我……跟他心里想的不一样。
我笑了。
原来是这样。
女孩子的心思,真是细腻。
我赶紧安慰她:不会的。你这么好,谁见了都会喜爱的。
她回:你也是。
这天晚上,我睡得特别好。
梦里,我见到了“一川烟雨”。
她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,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对我笑,眼睛弯弯的,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。
周六很快就到了。
我起了个大早,对着镜子,把我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试了一遍。
最后选了一件干净的灰色卫衣,配上牛仔裤和白色板鞋。
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,应该……不招人讨厌吧。
我们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,地点在市中心一家叫“转角时光”的咖啡馆。
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。
坐在靠窗的位置,心脏砰砰直跳。
我比跟苏清汇报工作还紧张。
我拿出手机,给她发消息:我到了。
她秒回:这么早?
我:有点激动,睡不着。
她发来一个捂嘴笑的表情:我也快到了。你穿的什么衣服?
我:灰色卫衣,靠窗坐着。
她:好,我看到了。
我心里一跳。
看到了?
我猛地抬起头,像雷达一样扫描着咖啡馆门口的每一个人。
没有。
没有穿棉布裙子的女孩。
难道说她在逗我?
我又低头看手机,想问她在哪。
就在这时,咖啡馆的风铃响了。
一个高挑的身影推门而入。
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套裙,脚上踩着一双能当武器用的尖头高跟鞋。
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,脸上是精致又疏离的妆容。
是苏清。
我瞳孔地震。
她怎么会在这里?
难道说她也约了人?
我的第一反应是,躲起来。
我下意识地想把头埋进桌子底下。
但已经来不及了。
她进门后,视线就在咖啡馆里扫了一圈,然后,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。
那一刻,我感觉我的血液都凝固了。
完了。
被她抓到了。
她肯定以为我说的“私事”就是在这里摸鱼喝咖啡。
她会不会觉得我在耍她?
她会不会当场发飙,让我滚蛋?
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。
我僵在座位上,动弹不得,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苏……苏总,好巧啊。”
苏清看着我,没有说话。
她的表情有点奇怪。
不是平时的那种冰冷和不耐烦,而是一种……混杂着惊讶、错愕和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。
她朝我走了过来。
高跟鞋踩在地板上,哒,哒,哒。
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。
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。
她在我对面的位置站定,低头看了一眼我,又低头看了一眼她自己的手机。
她的手机屏幕亮着,上面是我们刚刚的聊天界面。
我发的那句“灰色卫衣,靠窗坐着”,刺眼地停留在最后。
空气,仿佛被抽干了。
时间,在这一刻静止。
我看着她,她也看着我。
我们俩的表情,大致都跟见了鬼一样。
我的大脑,一片空白。
不。
不对。
不是空白。
是有一万台弹幕机在同时发射。
。
。
!
一川烟雨……是苏清?
那个在游戏里对我嘘寒问暖、温柔体贴、叫我老公的“老婆”……
是那个在公司里对我颐指气使、刻薄毒舌、让我滚蛋的“母老虎”上司?
这个世界,是不是疯了?
还是我疯了?
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,在这一瞬间,崩塌了,碎成了粉末,被龙卷风吹得一干二净。
“陈……阳?”
苏清终于开口了。
她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已经不是在公司里那种居高临下的冰冷,也不是游戏里那种通过文字传递出来的温柔。
而是一种……属于她本人的,带着惊疑和不确定的声音。
我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。
“你……”她指了指我,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机,“你是‘风过无痕’?”
“风过无痕”,是我的游戏ID。
我艰难地点了点头。
感觉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器,每动一下都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响声。
苏清的脸色,瞬间变得煞白。
然后,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涨红了。
她那双平时总是锐利得像刀子一样的眼睛里,此刻写满了慌乱。
是的,慌乱。
我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。
这比看到哥斯拉在街上跳芭蕾舞还要让我震惊。
“你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
我们俩同时开口,又同时闭上了嘴。
咖啡馆里舒缓的音乐,此刻听起来像是一首哀乐。
为我们俩这段见光死的网恋,也为我未来注定坎坷的职业生涯。
完了。
这下真的完了。
我不仅欺骗了上司的感情(虽然是她先骗我的),还在背后骂了她无数次“”“女魔头”。
聊天记录都还在。
她只要动动手指,就能看到我对她的所有“肺腑之言”。
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扫地出门的悲惨下场。
不,可能不止。
以她的性格,她可能会在整个行业封杀我。
让我永世不得翻身。
想到这里,我打了个寒颤。
“那个……”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尝试打破这死一样的寂静,“苏总,要不……我们还是先坐下说?”
她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站着。
她拉开椅子,坐了下来。
动作有点僵硬,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那种从容和优雅。
服务员走了过来,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:“女士,请问您需要点什么?”
苏清看都没看菜单,直接说:“一杯冰美式,谢谢。”
又是冰美式。
跟她在办公室喝的一模一样。
也是,魔鬼的食谱,怎么会轻易改变。
服务员又转向我:“先生,您呢?”
“我……我跟他一样。”我脱口而出。
说完我就后悔了。
我平时最讨厌喝苦得像中药一样的美式咖啡。
但目前,我需要一点苦涩的东西,来提醒我这不是一场噩梦。
两杯冰美式很快就上来了。
我们俩谁也没碰。
就这么面对面坐着,像两个准备谈判的对手。
只是,我们的底牌,都已经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。
太尴尬了。
尴尬得我能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一座三室一厅。
最后,还是苏清先开了口。
“所以……”她端起咖啡,喝了一小口,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,“你就是‘风过无痕’。”
这不是疑问句,是陈述句。
我点点头,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。
“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玩的?”她又问。
“大致……一年多以前。”
“哦。”
她应了一声,又不说话了。
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沉默逼疯了。
长痛不如短痛。
死就死吧。
我豁出去了。
“苏总。”我抬起头,直视着她的眼睛,“对不起。”
她愣了一下:“对不起什么?”
“我在游戏里……说了许多您的坏话。”我老实交代,“我不知道是您。”
苏清的嘴角,似乎抽动了一下。
像是在笑,又像是在忍着什么。
“你都说什么了?”她问。
我:“……”
这让我怎么说?
难道说要我当着她的面复述一遍“”“女魔to……”?
我还没活够。
“就……就是一些……情绪化的……抱怨。”我含糊其辞。
“列如?”她追问。
她今天好像特别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。
我硬着头皮,小声说:“列如……说您……要求高,脾气……不太好。”
我这已经是超级超级委婉的说法了。
苏清听完,没什么反应。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过了好一会儿,才说:“你说的,是实际。”
啊?
我以为她会暴怒,或者至少会讽刺我几句。
结果她就这么……承认了?
这不符合她的人设啊。
“你呢?”我鬼使神差地反问了一句。
“我什么?”
“您在游戏里……也不是真实的您啊。”我说。
“一川烟雨”那么温柔,那么体贴。
苏清呢?
她就是一座冰山,一座火山,一座压在我头顶的五指山。
根本不是同一个人。
听到我这么说,苏清的眼神黯淡了一下。
她转头看向窗外,声音很轻。
“工作的时候,我必须是苏清。”
“只有在游戏里,我才可以是‘一川烟雨’。”
我怔住了。
这话里,好像藏着许多故事。
我突然想起,肖力跟我八卦过。
说苏清是公司老板高薪从国外挖回来的,一来就坐上了创意总监的位置,年纪轻轻,不到三十岁。
许多人不服她。
所以她必须表现得比所有人都强硬,比所有人都苛刻。
她就像一只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刺猬。
用满身的尖刺,来对抗外界的质疑和挑战。
而“一川烟雨”,是她卸下所有盔甲后,那个柔软的、真实的自己?
我看着她。
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,给她那身凌厉的黑色西装,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。
她看起来,好像……没有那么可怕了。
“那……”我小心翼翼地问,“您……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?”
“解压。”她回答得很干脆。
“工作压力太大了。”
我沉默了。
是啊。
她的压力,肯定比我大得多。
我要面对的,只有一个苏清。
而她要面对的,是整个公司,是老板的期望,是下属的挑战。
我们俩,好像都是在用同一种方式,逃离着令人窒息的现实。
只是没想到,逃到最后,竟然在同一个避难所里撞上了。
这算什么?
缘分?
还是孽缘?
“那你……”她转回头,看着我,“为什么要叫我‘老婆’?”
来了。
送命题2.0。
我的脸“刷”地一下就红了。
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我结结巴巴,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“我以为……你是个……女孩子……”
“我就是女孩子。”她挑了挑眉。
“不,我的意思是……那种……很温柔的……”
我说不下去了。
太羞耻了。
当着自己上司的面,解释为什么在网上叫她“老婆”。
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社死的时刻,没有之一。
苏清看着我窘迫的样子,突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她笑了。
她竟然笑了!
不是那种冷笑,不是嘲笑。
是发自内心的,很真实的笑。
她一笑,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。
眼睛弯弯的,像月牙。
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。
那一瞬间,我仿佛看到了“一川烟雨”的影子。
和我梦里那个,穿着棉布裙子的女孩,重合在了一起。
我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
“你脸红什么?”她笑着问我,眼里的冰霜彻底融化了,“游戏里不都这么叫吗?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。”
她这么一说,我反而更不好意思了。
“那不一样……”我小声嘀咕。
“我是真心的。”
说完这句,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。
我在说什么啊!
苏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。
咖啡馆里的气氛,再次变得微妙起来。
她看着我,眼神闪烁。
过了很久,她才重新开口,声音恢复了一丝清冷。
“陈阳。”
“嗯?”
“今天的事,就当没发生过。”
她说。
“从目前开始,我还是你的上司,你还是我的下属。”
“游戏里的关系,到此为止。”
“我们,只是同事。”
我心里一沉。
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。
虽然理智告知我,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。
也是唯一正确的处理方式。
但情感上,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。
那个在虚拟世界里给了我无数温暖和慰藉的“一川烟雨”,要消失了。
“好。”
我听到自己的声音,干涩地回答。
“我清楚了,苏总。”
那天的会面,就在这样一种尴尬又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。
我们俩谁也没再多说一句话。
默默喝完了那杯苦涩的冰美式,然后各自付了账,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咖啡馆。
没有告别。
就像两个在人生旅途中偶然相遇,又匆匆错开的陌生人。
周末剩下的时间,我过得浑浑噩噩。
我没有再上游戏。
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去面对那个叫“一川烟雨”的ID。
我打开聊天记录,一遍一遍地看。
“老公,下副本啦。”
“你今天又不开心了吗?别理那些。”
“晚安,梦里见。”
那些温柔的文字,此刻看起来,都像是一场盛大的讽刺。
原来,一直以来安慰我、鼓励我、让我觉得未来还有希望的人,竟然就是那个把我逼到绝境的“罪魁祸首”。
这太荒谬了。
周一。
我怀着一种英勇就义的心情踏进了公司大门。
我做好了被苏清穿小鞋,甚至是被辞退的准备。
不过,一整天下来,什么都没发生。
苏清还是那个苏清。
开会的时候,依旧言辞犀利,不留情面。
看方案的时候,依旧眉头紧锁,一脸挑剔。
她经过我工位的时候,目不斜视,仿佛我只是一个透明的摆设。
我们之间,好像真的回到了原点。
除了……
她今天没喝冰美式。
她的杯子里,泡的是一杯热气腾腾的枸杞红枣茶。
肖力凑过来,小声跟我说:“稀奇啊,灭绝师太今天竟然开始养生了。”
我没说话。
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。
下午,我把最终版的方案交到她办公室。
她接过去,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。
这次,她没有说“勉强能看”。
她只是点了点头,说:“可以了,就按这个版本出街吧。”
我愣了一下。
这么……顺利?
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术,来应对她可能提出的各种刁难,结果一个都没用上。
“谢谢苏总。”
我收好文件,准备离开。
“等一下。”
她又叫住了我。
我的心又提了起来。
历史总是惊人的类似。
“你……”她似乎有些犹豫,“晚上……还上游戏吗?”
我猛地抬起头,不敢信任自己的耳朵。
她不是说,游戏里的关系,到此为止吗?
“我……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“有个新出的团队副本,难度很高,缺一个T。”她看着电脑屏幕,假装不经意地说。
“你要是没事的话……就一起。”
我看着她。
她没有看我,但我能看到她微微泛红的耳根。
她在……邀请我?
以“苏清”的身份,邀请“风过痕”?
我的心,突然不争气地狂跳起来。
“好。”
我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“我晚上有空。”
她“嗯”了一声,再没说话。
我走出她办公室的时候,感觉脚下的步子都是飘的。
这算什么?
柳暗花明?
晚上,我怀着忐忑的心情,登录了游戏。
刚一上线,就收到了“一川烟雨”的组队邀请。
我点了同意。
进入队伍,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。
聊天频道里,她发来一句话。
“等我一下,我换个号。”
很快,她退出了队伍。
几分钟后,一个陌生的ID申请入队。
ID叫,“苏打水不太甜”。
我:“……”
这名字,还真是……朴实无华。
我点了同意。
“苏打水不太甜”加入了队伍。
还是那个奶妈的职业,只是装备差了许多,一看就是个小号。
她在队伍频道里打字:走吧。
我:就我们俩?不是说团队副本吗?
她:他们临时有事,不来了。
我信你个鬼。
我敢打赌,根本就没什么“他们”。
从头到尾,就是她一个人。
我心里吐槽,但没说出来。
我:那我们去哪?
她:随意逛逛吧。
于是,那个晚上,我们就操控着两个角色,在游戏里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从繁华的主城,到寂静的森林。
从白雪皑皑的山巅,到碧波万顷的海边。
我们谁也没有说话。
但气氛,却不像在咖啡馆时那么尴尬。
走到月老庙前的时候,我停下了脚步。
这里是我们结婚的地方。
她也停了下来。
游戏里的月光,洒在我们身上,很美。
我终于鼓起勇气,在队伍频道里打字。
我:苏总。
她:嗯?
我:为什么……还要一起玩游戏?
那边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我以为她掉线了。
然后,屏幕上跳出她的一行字。
“由于‘一川烟雨’,不想失去‘风过无痕’。”
我的心脏,被这行字重重地击中了。
酸酸的,麻麻的,又有点甜。
我看着屏幕,咧开嘴,无声地笑了。
我打字回复她。
“风过无痕,也不想失去‘一川烟雨’。”
“但是,他更想认识一下,那个叫‘苏清’的女孩。”
消息发出去,我又补了一句。
“不是作为下属,也不是作为游戏里的老公。”
“是作为,陈阳。”
从那天起,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。
在公司,我们是上下级。
她依然是那个高标准、严要求的苏总监。
我依然是那个在她手下战战兢兢的小设计师。
我们绝口不提游戏里的事,甚至连眼神交流都很少。
但下了班,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,我们是“苏打水不太甜”和“风过无痕”。
我们不再用“老婆”“老公”那样暧昧的称呼。
我叫她苏清,她叫我陈阳。
我们像最普通的网友一样,一起刷副本,一起做任务,一起吐槽生活里的烦心事。
我会跟她抱怨公司的打印机又卡纸了。
她会跟我吐槽今天开会时,有个部门经理的PPT做得像一坨屎。
我发现,褪去了“灭绝师太”光环的苏清,实则……还挺可爱的。
她会由于爆出了一件极品装备而高兴得像个孩子。
也会由于合装备失败而气得在聊天频道里刷一排“!!!!!”。
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、不食人间烟火的神。
她成了一个有血有肉、有喜怒哀乐的,活生生的人。
我甚至觉得,我比以前更喜爱她了。
不是喜爱那个完美的“一川烟雨”。
而是喜爱这个,会犯错、会生气、会脆弱,但依然在努力生活的,真实的苏清。
我们的关系,在工作和游戏这两条平行线上,以一种微妙的方式,慢慢靠近。
有一次,公司团建,去郊区烧烤。
大家都喝了点酒,玩得很疯。
苏清作为领导,自然成了众人敬酒的焦点。
她酒量似乎不怎么好,几杯下肚,脸就红了。
但她还是端着,维持着总监的架子,一杯一杯地喝。
我看着她,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
轮到我去敬酒的时候,我端起杯子,里面装的是雪碧。
“苏总,我敬您一杯。”
她看了我一眼,眼神已经有些迷离。
她端起酒杯,正要喝。
我突然说:“苏总,您这杯,好像是果汁吧?”
众人一愣。
苏清也愣住了。
她旁边的一个经理打着哈哈:“陈阳你开什么玩笑,这可是咱们李总特地带来的好酒。”
我没理他,只是看着苏清。
“您是不是喝多了,把我的饮料当成酒了?”
我一边说,一边不动声色地把我那杯雪碧,和她那杯酒,换了一下。
我的动作很快,加上天色已晚,光线昏暗,没几个人看清。
苏清看着我手里的那杯酒,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“雪碧”,瞬间清楚了我的意思。
她的眼神,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有惊讶,有感激,还有一丝……暖意。
她没戳穿我。
只是顺着我的话说:“是吗?可能真有点喝多了。”
然后,她举起那杯“雪碧”,对我遥遥一敬。
“那我就以茶代酒,谢了。”
她一饮而尽。
那晚回去后,我收到了“苏打水不太甜”的消息。
只有两个字。
“谢谢。”
我回她:不客气。
然后,我又加了一句:后来别喝那么多酒了,伤身体。
她回:好。
那天之后,公司里开始流传一些关于我和苏清的谣言。
有人说,我给苏总挡了酒,肯定是想拍马屁上位。
有人说,苏总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,我是不是要走大运了。
肖力更是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。
“阳哥,你老实交代,你是不是把灭绝师太给拿下了?”
我哭笑不得。
“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。”
“真的吗?”他一脸不信,“我可看见了,那天她看你的眼神,都能拉出丝来了。”
我懒得跟他解释。
我和苏清之间的关系,太复杂了,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。
而且,我也不想让任何人,来打扰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平衡。
但谣言这种东西,传着传着,就容易变味。
终于,还是传到了苏清的耳朵里。
那天下午,她把我叫进了办公室。
关上门。
她坐在椅子上,看着我,表情很严肃。
“你听说了吗?”
“听说什么?”我明知故问。
“公司里那些话。”
“听到一点。”
“你怎么想?”她问。
我沉默了。
我能怎么想?
我觉得很烦。
但我也知道,这种事,堵不如疏。
“苏总,如果您觉得这些流言对您造成了困扰,我可以……”
“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。”
她打断了我。
“我在乎的是,你怎么想。”
她直直地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执着。
“陈阳,你对我,到底是怎么想的?”
我的心,漏跳了一拍。
她这是……在问什么?
是在问,作为下属,我对她这个上司的见解?
还是在问,作为陈阳,我对她这个女人的……感觉?
办公室里很安静。
我能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。
我看着她。
她也看着我。
那双曾经让我觉得冰冷锐利的眼睛里,此刻,竟然映出了我的影子。
清晰的,唯一的影子。
我突然就清楚了。
我们不可能永远做两条平行线。
当虚拟照进现实,当盔甲出现裂痕,当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同一个避難所相遇。
有些事情,注定会发生改变。
我深吸一口气,终于做出了决定。
“苏清。”
我第一次,在公司里,在清醒的状态下,叫了她的名字。
而不是“苏总”。
她的身体,微微一震。
“我想,我不只是想认识那个叫‘苏清’的女孩了。”
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。
“我想追她。”
苏清的眼睛,猛地睁大了。
她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,第一次,出现了类似“震惊”和“不知所措”的神情。
比我们在咖啡馆第一次见面时,还要强烈。
她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,一个字也没说出来。
只是脸颊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迅速染上了一层绯红。
我看着她这副模样,突然觉得,她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。
原来,卸下了所有伪装的“灭师太”,也会害羞,也会脸红。
像个……普通的,被心上人告白的女孩子。
我笑了。
“所以,苏清小姐。”
我朝她走近一步,微微弯下腰,与她平视。
“你愿意给我一个,追你的机会吗?”
窗外的阳光,正好。
照在她泛红的脸上,温暖得不像话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