嫂子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,我正窝在沙发里,给窗台上的那盆多肉浇水。
水珠顺着肥厚的叶片滚下去,像一颗颗透明的眼泪。
电话那头的声音,热烈得像是夏天午后被晒得发烫的柏油马路,带着一股子黏糊糊的劲儿。
「小雅,晚上有空没?嫂子请你吃饭。」
我捏着水壶的手指顿了顿。
「怎么突然想起来请我吃饭了?」
「哎呀,这说的什么话,一家人吃个饭不是很正常嘛。你哥也去,小宝也念叨你好久了。」
她口中的小宝,是我侄子,今年五岁,刚上幼儿园大班。
我哥,是她丈夫,我唯一的亲哥。
听起来,多正常的一场家庭聚餐。
可我心里那根弦,却轻轻地,几乎是下意识地,绷紧了。
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
这话虽然难听,但搁我嫂子李琴身上,准没错。
我答应了。
挂了电话,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。
只有老式挂钟的秒针,在一下一下地,啃噬着时间。
我看着那盆多-肉,阳光从窗户斜着打进来,给它毛茸茸的边缘镀上了一层金粉。
这房子,哪儿都好,就是太安静了。
安静得,能听见灰尘落在地板上的声音。
晚上七点,我准时到了嫂子订的餐厅。
一家新开的融合菜,装修得金碧辉煌,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,亮得人眼睛发晕。
空气里飘着一股复杂的香气,食物的油香,混着廉价的空气清新剂,还有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儿。
我不太喜爱这种地方。
我哥和嫂子已经到了,小宝坐在儿童椅上,正拿着一根薯条,费劲地往嘴里塞,满脸都是番茄酱。
看见我,他眼睛一亮,含糊不清地喊:「姑姑!」
我笑着走过去,抽了张纸巾,帮他擦了擦小花猫似的脸。
「慢点吃,没人跟你抢。」
嫂子李琴立刻站起来,拉开我身边的椅子,笑容满面。
「小雅来了,快坐快坐,看你想吃什么,随意点。」
她今天穿了条新裙子,酒红色的,衬得皮肤很白。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,耳朵上是配套的耳环,妆容精致,看得出是精心打扮过的。
我哥坐在她旁边,冲我点了点头,表情有点不太自然,像是有话要说,又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。
他就是这样一个人,老实,甚至有点窝囊。家里大事小事,基本都是嫂子拿主意。
我随意点了两个菜,就把菜单推了回去。
嫂子又热烈地加了好几个,都是店里的招牌,价格不菲。
「难得出来吃一次,别客气。」她一边说,一边给我倒了杯酸梅汤,「你一个人住,平时肯定也懒得做饭,看你瘦的。」
她的关心,像是一件尺寸不合的毛衣,穿在身上,哪儿哪儿都不得劲。
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,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,却压不住心里的那点烦躁。
饭菜很快上齐了。
嫂子不停地给我夹菜,把我的碗堆成了一座小山。
「这个鱼好吃,没刺。」
「这个虾球,小宝最爱吃了,你也尝尝。」
「多吃点,看你脸色都不太好。」
我哥在一旁埋头吃饭,偶尔附和两句:「是啊,多吃点。」
小宝倒是吃得开心,嘴巴就没停过。
一顿饭,吃得异常沉默,又异常喧闹。
沉默的是我和我哥,喧闹的是嫂子和小宝。
我耐着性子,等着她开口。
我知道,这顿饭,绝不仅仅是一顿饭那么简单。
果然,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当小宝吃饱喝足开始犯困,在我哥怀里哼哼唧唧的时候,嫂子清了清嗓子,终于进入了正题。
她先是叹了口气,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。
「小雅啊,不是嫂子说你,你这一个人住在城南那么大的房子里,冷冷清清的,图什么呢?」
来了。
我放下筷子,拿起纸巾擦了擦嘴,没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。
等她继续表演。
「你看,你一个女孩子家,工作又忙,那房子两室一厅,你一个人住,打扫起来也费劲吧?」
「而且啊,那地方离你上班的地方也远,每天挤地铁,多辛苦。」
她说的每一句,都像是发自肺腑的关心。
可那眼神里的精明和算计,却怎么也藏不住。
我哥的头垂得更低了,几乎要埋进碗里。
「嫂子,有什么话,你就直说吧。」我不想再跟她绕圈子。
李琴似乎噎了一下,大致是没想到我这么直接。
但她很快调整过来,脸上的笑容更深了。
「你看你这孩子,就是性子急。」她顿了顿,语气变得更加恳切,「实则呢,是这么个事儿。」
「你也知道,小宝明年就要上小学了。」
「目前这学区房,划片儿划得有多严,你也不是不知道。我们目前住的那个老破小,对口的学校,唉,不提也罢。」
「我们俩这几年,也攒了点钱,可你看目前这房价,想买个好点的学区房,那真是……比登天还难。」
她说到这里,又重重地叹了口气,眼圈甚至都有点红了。
「小宝这孩子,机智,我们不能耽误了他啊。」
我心里冷笑一声。
铺垫了这么久,总算是说到重点了。
我端起那杯没怎么喝的酸梅汤,轻轻晃了晃,看着里面的冰块撞来撞去。
「所以呢?」
嫂子见我没什么反应,似乎有点急了,她推了推我哥。
我哥抬起头,嘴唇动了动,眼神躲闪着,不敢看我。
「小雅……你嫂子……你嫂子的意思……」他结结巴巴,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李琴一把将他推开,自己凑了过来,压低了声音,像是怕被邻桌的人听见。
「小雅,你看,你城南那套房子,正好就在实验小学的学区里,那是咱们市最好的小学了。」
「嫂子跟你商量个事儿,你看行不行?」
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贪婪的光,亮得有些刺眼。
「你把那套房子,过户给我们。」
「这样,小宝就能上实验小学了。这孩子的前途,可就全靠你了。」
「你放心,我们也不能让你吃亏。我们目前住的那个房子,虽然旧了点,但也能住人。我们跟你换。」
「或者,你要是嫌弃,我们再补你点钱。我们手头虽然不宽裕,但砸锅卖铁,也能凑个十万二十万的。」
她说完,一脸期待地看着我。
仿佛她提出来的,是一个天大的恩惠。
仿佛我,就应该感恩戴德地答应下来。
空气,在那一瞬间,仿佛凝固了。
餐厅里的喧闹声,灯光,食物的香气,都离我远去了。
我只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,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。
一下,又一下。
像是在敲一面破鼓。
我看着她,看着她那张由于兴奋和算计而微微扭曲的脸。
又看了看我哥,他满脸通红,羞愧地避开了我的视光。
他怀里的小宝,已经睡着了,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
孩子是无辜的。
可是,他的父母,却想用亲情做幌子,来抢夺我生命里,最珍贵的东西。
我突然觉得很好笑。
真的,就是那种,从心底里涌上来的,荒谬的,可笑的感觉。
于是,我笑了。
我没忍住,低低地笑出了声。
我的笑声,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里,显得格外突兀。
嫂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。
「你笑什么?小雅,我这可是为了你好,也是为了小宝好,我们是一家人啊!」
她的声音拔高了,带着一丝被戳穿的恼怒。
我慢慢地,慢慢地,收敛了笑容。
我看着她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「嫂子,你想多了。」
「那套房子,我给不了你。」
「由于,房主不是我。」
李琴的表情,瞬间凝固在了脸上。
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。
惊讶,错愕,不信,然后是愤怒。
「怎么可能!房产证上明明写的是你的名字!你别想骗我!」她几乎是尖叫起来。
我哥也猛地抬起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
「小雅,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」
我看着他们,忽然觉得很累。
有些事情,我以为可以永远埋在心底,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。
可目前,我不得不把它挖出来,血淋淋地,摊在他们面前。
「房产证上的名字,的确 是我。」
「但是,我只是代持。」
「房子的真正主人,另有其人。」
那套房子,在城南一个很老的小区里。
小区里种满了桂花树,一到秋天,整个世界都是甜的。
我和陈屿第一次去看那套房子的时候,是个下着小雨的午后。
房子在顶楼,六楼,没有电梯。
我们俩气喘吁吁地爬上去,打开门,一股夹杂着灰尘和老木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。
房子很久没人住了,墙皮有些剥落,地板也旧了。
但是,它的采光特别好。
客厅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,正对着小区中心花园。
即使是阴雨天,屋子里也亮堂堂的。
陈屿站在窗前,看着外面被雨水打湿的绿叶,眼睛里闪着光。
「就是这里了。」他说。
声音里,是掩饰不住的喜悦。
陈屿是个画家,没什么名气,靠给一些杂志画插画,和在画室带学生为生。
我也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。
我们俩都没什么钱。
为了买这套房子,我们掏空了所有的积蓄,还背上了三十年的房贷。
签合同的那天,陈屿握着我的手,手心里全是汗。
他说:「小雅,委屈你了,跟着我住二手房。」
我笑着捶了他一下:「说什么傻话呢,有你的地方,就是家。」
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,下巴抵在我的头顶,轻轻地蹭了蹭。
「等我,等我后来出名了,给你换大别墅。」
「我才不要大别墅,」我闷声闷气地说,「我就要这里,有你,有落地窗,楼下有桂花树。」
我们开始自己动手装修房子。
我们一起去建材市场,为了一块瓷砖的颜色,能争论一个下午。
我们一起刷墙,弄得两个人满身都是油漆,像两只花里胡哨的猫。
我们一起逛遍了所有的旧货市场,淘回来一张老旧的木质餐桌,一把吱呀作响的摇椅。
陈屿说,等我们老了,就坐在这摇椅上,晒太阳,看书。
他在阳台上,搭了一个小小的画室。
阳光最好的时候,他就在那里画画。
我喜爱搬个小板凳,坐在他旁边,看着他。
他的侧脸,在阳光下,好看得像一幅画。
他画画的时候很专注,眉头会微微皱起,嘴唇抿成一条线。
颜料的味道,混着松节油的味道,还有阳光的味道,就是我记忆里,最安心的气味。
他还特意在窗下,种了一棵小小的桂花树。
他说:「等你过生日的时候,它就开花了。到时候,我给你做桂花糕吃。」
那段日子,虽然很穷,但是真的很快乐。
我们畅想着未来。
畅想着要养一只猫,一只狗。
畅想着要在客厅里铺上厚厚的地毯,冬天可以窝在上面看电影。
畅想着等我们攒够了钱,就去环游世界。
房子装修好的那天,我们累得瘫在地板上,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。
可我们看着焕然一新的家,心里满满的,都是幸福。
陈屿从背后抱着我,在我耳边轻声说:
「小雅,嫁给我吧。」
我没有犹豫。
「好。」
我们没有盛大的求婚仪式,没有钻戒,只有一套我们亲手打造的,充满了爱和梦想的房子。
可是,这就够了。
我们以为,我们会在这里,过一辈子。
从青丝,到白发。
可是,我们都忘了,命运,有时候,是多么地不讲道理。
在餐厅昏黄的灯光下,我慢慢地,把我和陈屿的故事,讲了出来。
我讲我们怎么认识,怎么相爱。
讲我们怎么一起攒钱买房,怎么一点一点地,把那个破旧的房子,变成我们梦想中的家。
我讲他在阳台上画画,讲他在楼下种的桂花树。
我讲他向我求婚,讲我们对未来的所有规划。
我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。
可是,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小刀,在我的心上,重新划过。
那些被我刻意压抑,刻意遗忘的疼痛,又一次,清晰地浮现出来。
李琴脸上的表情,从一开始的震惊,慢慢变成了不屑和鄙夷。
「搞了半天,就是个男朋友啊。」她撇了撇嘴,「人都没了,你还守着个房子干什么?你傻不傻?」
她的话,像一根淬了毒的针,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。
我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血丝。
「你闭嘴!」
我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让她无法忽视的寒意。
她被我吓了一跳,往后缩了缩。
我哥也急了,连忙打圆场。
「小雅,你别激动,你嫂子她……她也是心直口快。」
「心直口快?」我冷笑一声,转向他,「哥,你也是这么想的吗?你也觉得,我是在守着一个不相干的人,一套没用的房子吗?」
我哥的脸,涨成了猪肝色。
他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的沉默,比李琴的刻薄,更让我心寒。
那是我的亲哥哥啊。
他看着我长大,知道我所有的喜怒哀乐。
他也见过陈屿,知道我们有多相爱。
可是目前,他却为了他老婆孩子所谓的“前途”,默认了对我和陈屿感情的践踏。
我的心,一点一点地,沉了下去。
沉到了一个冰冷的海底。
陈屿是在我们准备领证的前一个月,查出病的。
脑瘤。
恶性的。
医生说,发现得太晚了,已经没有手术的价值了。
剩下的时间,按月算。
拿到诊断书的那天,天是灰色的。
我扶着陈屿,从医院里走出来,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。
我脑子里一片空白,什么都听不见,什么都看不见。
只有医生那句冷冰冰的话,在反复回响。
「剩下的时间,按月算。」
陈屿反倒比我冷静。
他握着我冰冷的手,轻声说:「小雅,别怕,有我呢。」
可他的手,也在抖。
回到家,我们俩谁也没说话。
他坐在阳台的画架前,拿起画笔,却迟迟没有落笔。
我坐在他身边,看着窗外。
天色,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。
城市的灯火,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。
像无数双,漠然的眼睛。
我们就那么坐着,直到午夜。
最后,是他先开了口。
「小雅,我们分手吧。」
他的声音,沙哑得厉害。
我转过头,看着他。
黑暗中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。
「你说什么?」我以为我听错了。
「我说,我们分手。」他重复了一遍,声音里,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,「你还年轻,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,不能被我拖累。」
「我不!」我几乎是吼出来的,「陈屿,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?我们说好的,要一辈子的!你生病了,我就陪你治病!不管花多少钱,不管要多久,我都陪着你!」
「治不好了。」他打断我,声音里,终于有了一丝颤抖,「小雅,你听我说,治不好了。」
「我不想让你看着我,一点一点地,变得不像个人样。」
「我不想让你,年纪轻轻,就守着一个病人,一个废人。」
「我不想,我死之后,你还要背着‘克夫’的名声,被人指指点点。」
「所以,我们分手。就目前。」
我的眼泪,再也忍不住,汹涌而出。
我扑过去,死死地抱着他,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,把他揉进我的身体里。
「我不分!我死也不分!」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「陈屿,你不能这么对我,你不能这么残忍……」
他没有推开我。
他只是僵硬地站着,任由我的眼泪,打湿他的衬衫。
过了很久很久,他才抬起手,轻轻地,拍了拍我的背。
「傻瓜。」
他的声音里,充满了疲惫和绝望。
那一晚,我们俩都没有睡。
我们聊了许多。
聊我们第一次见面,是在大学的图书馆。
他穿着一件白衬衫,坐在窗边画速写,阳光落在他身上,我觉得,我看到了天使。
聊我们第一次约会,去看了一场很无趣的文艺片。
电影演了什么,我们都忘了,只记得,在黑暗的影院里,他偷偷牵住了我的手。
聊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所有事情,开心的,悲伤的,争吵的,和好的。
我们像是在进行一场告别。
一场,与过去,与未来的告别。
天快亮的时候,陈屿对我说:
「小雅,答应我一件事。」
「等我走了,忘了我,好好生活。」
「找一个爱你的人,结婚,生子。」
「把这套房子卖了,去你想去的地方,看你想看的景色。」
「不要为我停留。」
我哭着摇头。
「我做不到。」
「你必须做到。」他捧着我的脸,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,「这是我,对你最后的要求。」
他的眼睛里,有我看不懂的痛苦和挣扎。
还有,深不见底的,爱。
陈屿的病,发展得很快。
他开始头痛,呕吐,视力模糊。
他再也拿不稳画笔了。
他画架上的那幅画,永远地,停留在了那个黄昏。
画上,是我们的家。
有落地窗,有摇椅,有窗外盛开的桂花。
只是,画上的人,还没有画完。
只有一个模糊的,我的背影。
他变得越来越虚弱,大部分时间,都在昏睡。
清醒的时候,他会拉着我的手,一遍一遍地,叫我的名字。
「小雅。」
「小雅。」
我守在他身边,寸步不离。
我给他读诗,讲故事,放他喜爱的音乐。
我告知他,楼下的桂花树,发芽了。
我告知他,隔壁搬来了新邻居,养了一只很可爱的金毛。
我告知他,我今天,又多爱了他一点。
他会努力地,对我笑一笑。
那个笑容,苍白,无力,却是我那段黑暗日子里,唯一的光。
我们没有再提分手的事。
我们都知道,我们剩下的时间,不多了。
每一分,每一秒,都无比珍贵。
有一天,他突然精神好了许多。
他把我叫到床边,从枕头下,摸出一个文件袋,递给我。
「这是什么?」我问。
「打开看看。」
我打开文件袋,里面是一份房产赠与合同,还有一份律师公证。
房产证上的名字,赫然是我的。
我愣住了。
「你什么时候……」
「在你不知道的时候。」他笑了笑,有些得意,「我不想让你,在我走后,一无所有。」
「这套房子,是我们俩的家。目前,我把它,完完整整地,交给你。」
「我不要!」我把文件袋塞回他手里,「陈屿,这房子是我们一起买的,凭什么是你一个人的名字!」
当年买房的时候,由于我还没有缴满社保,没有购房资格,所以房产证上,只写了陈屿一个人的名字。
我们说好,等领了证,就把我的名字加上去。
可目前……
「傻瓜,」他握住我的手,把文件袋,又塞了回来,「听话。」
「这房子,不是给你的负担,是给你的退路。」
「后来,要是受了委屈,累了,倦了,就回来。」
「这里,永远是你的家。」
我的眼泪,又一次,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
我趴在他的床边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用尽力气,抬起手,摸了摸我的头。
就像我们在一起的,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,他做过无数次的那样。
「别哭。」
「小雅,别哭。」
陈屿是在一个秋天的早上走的。
那一天,楼下的桂花,开得正好。
满城的,都是甜香。
他走的时候,很安详。
我握着他的手,他看着我,眼睛里,带着笑。
他没有说遗言。
由于所有的话,他都已经说完了。
他的葬礼,很简单。
只有我们双方的父母,和我。
陈屿的父母,是两位很善良的老人。
他们一夜之间,白了头。
他们抱着我,哭着说:「好孩子,是我们家小屿,没有福气。」
我没有哭。
我的眼泪,好像在那几个月里,已经流干了。
我只是觉得,我的心,空了一块。
被人生生地,剜掉了一块。
再也,补不回来了。
处理完陈屿的后事,我把自己关在那个房子里,整整一个星期。
我不吃,不喝,不睡。
我就坐在那把摇椅上,看着阳台上,那副没有画完的画。
我一遍一遍地,回想我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。
我想起他的笑,他的拥抱,他身上的味道。
我想起他说的每一句话。
我甚至开始出现幻觉。
我好像看到他,就坐在我对面,对我笑。
他说:「小雅,你怎么不吃饭?」
他说:「小雅,你看,今天的阳光多好。」
他说:「小雅,你要好好活着。」
第七天的时候,我哥和我爸妈,用备用钥匙,打开了门。
他们看到我的时候,吓坏了。
我瘦得脱了形,脸色惨白,像个游魂。
我妈抱着我,放声大哭。
我爸,一个一辈子没流过几滴眼泪的男人,也红了眼眶。
我哥站在一边,手足无措。
是他们,把我从那个封闭的世界里,强行拉了出来。
他们把我带回了家,每天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。
他们不提陈屿,也不提那套房子。
他们只是陪着我,默默地,陪着我。
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,才慢慢地,缓过来。
我开始吃饭,开始睡觉,开始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。
我回去上班了。
同事们都小心翼翼地,不敢在我面前,提起任何关于感情的话题。
我知道,他们都同情我。
可我,不需要同情。
我只是,失去我生命里,最爱的人。
我搬回了城南的那个家。
我爸妈不同意,他们怕我触景生情。
我说:「那里,是我的家。」
我把房子,打扫得干干净净。
我把陈屿所有的东西,都整理好,收在一个箱子里。
除了,他画室里的东西。
那副没有画完的画,那个沾满了颜料的画架,那些他用过的画笔。
我都原封不动地,保留着。
我开始,学着一个人生活。
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看电影,一个人,对着空荡荡的屋子,说话。
我常常会坐在摇椅上,一看,就是一下午。
我会跟陈屿说话。
我说:「陈屿,今天公司里,有个新来的同事,长得有点像你。」
我说:「陈屿,楼下的桂花又开了,好香啊。可惜,我不会做桂花糕。」
我说:「陈屿,我今天,又想你了。」
日子,就这么一天一天地,过着。
不好,也不坏。
我以为,我会一直这样,守着这个房子,守着这份回忆,过一辈子。
直到,嫂子李琴的这顿饭。
她的话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。
也像一把锤子,砸碎了我平静的假象。
我看着她那张由于贪婪而扭曲的脸,心里,只剩下无尽的悲凉。
他们不懂。
他们永远不会懂。
这套房子,对我来说,意味着什么。
它不是一堆钢筋水泥。
它不是一个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。
它是我的青春,我的爱情,我的信仰。
是我和陈屿,存在过的,唯一的证明。
是我在这薄情的人世间,唯一的,温暖的港湾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。
我看着我哥,和嫂子,声音,冷得像冰。
「你们知道,陈屿临走前,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,是什么吗?」
他们俩都愣住了。
「他说,小雅,好好活着。」
「他说,把房子卖了,去过你想过的生活。」
「他从来没有想过,要用这套房子,来困住我。」
「他只是想,给我留一个念想,留一个退路。」
「可是你们呢?你们在干什么?」
我的目光,像刀子一样,刮过他们的脸。
「你们打着为我好的旗号,打着一家人的旗号,想把这个家,从我手里抢走!」
「你们想把小宝的未来,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!」
「李琴,我问你,你的心,是石头做的吗?」
李琴的脸,一阵红,一阵白。
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。
「我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我只是觉得……」
「你觉得什么?」我步步紧逼,「你觉得我一个女人,守着亡夫的遗产,是浪费?是可笑?」
「你觉得,我应该赶紧把过去忘了,把房子交出来,给你们的孩子当垫脚石,才算是对得起你们,对得起这个家,是吗?」
「我……」
「哥,」我转向我哥,眼泪,终于还是掉了下来,「你也是这么想的吗?」
「你是我亲哥啊,你怎么能……怎么能跟着她一起,来逼我?」
我哥的头,彻底埋进了胸口。
他的肩膀,在微微地颤抖。
我知道,他心里,是有愧的。
可是,那份愧疚,在老婆孩子的利益面前,显得那么微不足道。
「小雅……对不起……」他终于,挤出了这三个字。
声音,轻得像蚊子叫。
对不起?
多么廉价的三个字。
我擦掉眼泪,站了起来。
「这顿饭,我吃不下了。」
「关于房子的事,我再说最后一遍。」
「这房子,是陈屿留给我的。但它的房主,不是我,也不是陈屿。」
「当年办赠与的时候,律师告知我,由于这房子还有贷款,手续上很麻烦。所以,陈屿用他最后的一点力气,说服了他的父母。」
「他把房子,过户到了他爸妈的名下。」
「然后,他爸妈,又写了一份遗嘱,声明在他们百年之后,这套房子,由我继承。」
「所以,从法律上来说,我目前,只是这套房子的租客。一个没有租金,没有期限的租客。」
「房产证上写我的名字,只是陈屿为了让我安心,特意去办的一个假的。」
「他怕我心里有负担,怕我觉得,是在占他父母的便宜。」
「他就是这么一个,傻瓜。」
我说完这些,整个餐厅,仿佛都安静了下来。
我哥和嫂子,目瞪口呆地看着我。
他们的表情,像是看一个外星人。
我知道,他们无法理解。
无法理解陈屿的深情,无法理解他父母的大义。
在他们的世界里,房子,就是钱,就是利益。
亲情,在利益面前,是可以被拿来算计和交换的。
「你们想要这套房子,可以。」
「你们去求陈屿的父母,如果他们点头,我二话不说,立刻搬走。」
「你们,敢去吗?」
我看着他们,露出了一个,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说完,我拿起包,转身就走。
没有再看他们一眼。
走出餐厅,外面的冷风一吹,我才发现,自己已经泪流满面。
我沿着马路,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城市的霓虹,在我的泪光里,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。
我好想陈屿。
前所未有地,想他。
如果他还在,他必定会把我护在身后。
他会笑着对李琴说:「嫂子,我家的房子,不卖,不换,不送。」
他会握着我的手,带我回家。
可是,他不在了。
这个世界上,再也没有人,会那样,毫无保留地,爱我,护我了。
我不知道走了多久,手机响了。
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了。
电话那头,是一个苍老,却温和的声音。
「是,小雅吗?」
我的心,咯噔一下。
这个声音……
「我是,陈屿的妈妈。」
我的眼泪,再一次,决堤。
「阿姨……」我哽咽着,说不出话。
「好孩子,别哭。」电话那头,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,「你哥,刚才给我打电话了。」
「他把事情,都跟我说了。」
我的心,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「阿姨,对不起,我……」
「傻孩子,你道什么歉。」陈阿姨打断我,声音里,带着一丝心疼,「该道歉的,是他们。」
「小雅,阿姨今天给你打电话,就是想告知你。」
「那套房子,就是你的家。」
「只要你愿意,你想住多久,就住多久。」
「谁也,抢不走。」
「小屿走之前,拉着我和你叔叔的手,求我们。」
「他说,他这辈子,最对不起的人,就是你。」
「他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,没能陪你白头到老。」
「他说,那套房子,是他能留给你,最后的东西了。」
「他求我们,必定要帮你守好这个家。」
「他说,他希望你,后来能在这个家里,重新开始,找到幸福。」
「他说,就算你后来结婚了,有了新的家庭,这个地方,也永远是你的娘家。」
「累了,倦了,随时可以回来。」
陈阿姨的声音,也带了哭腔。
「小雅啊,我们只有小屿这么一个儿子。」
「他走了,你,就是我们的女儿。」
「我们不求你别的,只求你,好好的。」
「你过得好,小屿在天上,才能安心。」
我蹲在马路边,抱着手机,哭得不能自已。
原来,我不是一个人。
原来,在这个世界上,还有人,在用心地,爱着我,守护着我。
他们,延续着陈屿的爱,给了我一个,最温暖的,家。
挂了电话,我擦干眼泪,站了起来。
我抬头,看着天上的月亮。
很亮,很圆。
我仿佛看到,陈屿在对我笑。
我对着月亮,也笑了。
「陈屿,你看到了吗?」
「我很幸福。」
「我有一个,全世界最好的,家。」
我打车,回了城南。
打开门,熟悉的,桂花的香气,扑面而来。
我换了鞋,走到阳台。
月光,洒在那副没有画完的画上。
画上那个模糊的背影,在月光下,显得不再那么孤单。
我伸出手,轻轻地,抚摸着画布。
那上面,仿佛还残留着,他的温度。
我站了很久。
然后,我转身,走进了画室。
我从箱子里,翻出了陈屿的画笔。
那支他最常用的,笔杆上,还留着他指尖的印记。
我走到画架前,深吸一口气。
然后,我拿起画笔,蘸了颜料。
在那个模糊的背影旁边,我开始,画下另一个人。
一个,轮廓清晰,眉眼带笑的,男人。
他的手里,也拿着一支画笔。
他正转过头,温柔地,看着身边的女孩。
我不知道,我能不能画好。
我也不知道,这幅画,什么时候,才能画完。
但是,我知道。
从今天起,我要学着,把这幅画,继续下去。
我要把我们没有走完的路,一个人,好好地,走完。
我要带着他的爱,他的梦想,好好地,活下去。
由于,这是我们的家。
是我,和他,永远的,家。
后来,我哥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。
电话里,他反复地道歉。
他说,他不是人,他鬼迷心窍。
他说,李琴已经被他骂了一顿,也知道错了。
我只是平静地听着,没有说原谅,也没有说不原谅。
有些裂痕,一旦产生,就再也无法弥补了。
再后来,听说他们卖掉了目前住的房子,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钱,在另一个稍微偏远一点的学区,买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。
生活,过得紧巴巴的。
李琴再也没有联系过我。
我们,默契地,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。
偶尔,我爸妈会旁敲侧击地,劝我。
「小雅,都过去这么久了,你也该……」
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。
他们希望我,能走出来,能开始新的生活。
我每次,都只是笑笑,不说话。
他们不知道。
我从来没有,被困住。
陈屿给我的,不是牢笼,是翅膀。
他让我,见过了爱情,最美好的样子。
所以,我不会,也不愿意,去将就。
我开始学画画。
报了一个周末的兴趣班。
老师说,我很有天赋。
我知道,那不是天赋。
那是耳濡目染。
是爱,在我心里,种下的种子。
阳台上的那幅画,我还在慢慢地画着。
我画得很慢,很认真。
每画一笔,都像是在和他,进行一场,跨越时空的对话。
我把我们的故事,都画了进去。
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图书馆。
画我们一起逛过的旧货市场。
画我们亲手种下的那棵桂花树。
那棵桂,花树,目前已经长得很高了。
每年秋天,都会开出满树的金黄。
我会采下一些,学着网上的教程,做桂花糕。
味道,总是不对。
没有他说的那么好吃。
但是,我会一直做下去。
直到有一天,我能做出,和他描述中,一样的味道。
陈屿的父母,会偶尔来看我。
他们会给我带许多好吃的,像两个怕孩子在外面吃不饱的,最普通的父母。
我们一起吃饭,聊天,看电视。
我们很少提陈屿。
但是我们都知道,他一直都在。
他就在这屋子里的,每一缕空气里。
在窗外的阳光里。
在风吹过桂花树的,沙沙声里。
他从未,离开。
我的生活,很平静,也很简单。
上班,下班,画画,照顾花草。
偶尔,和朋友出去旅行。
我去了许多,以前和陈屿,计划要去的地方。
我拍了许多照片。
每一张照片,我都会在心里,跟他讲一遍。
告知他,这里的景色,有多美。
告知他,我在这里,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人和事。
有人说,时间是最好的解药。
可以治愈一切伤痛。
但我觉得,不是。
时间,只是让我学会了,如何与伤痛,和平共处。
它成了我身体里的一部分。
提醒着我,我曾经,那样深刻地,爱过一个人。
也曾经,被一个人,那样温柔地,爱过。
这就够了。
一个人的日子,也很好。
安静,自由,丰盛。
我不知道,未来会怎样。
我也不知道,我会不会,再遇到一个,让我心动的人。
但是,我已经不害怕了。
由于我知道,无论我走到哪里,无论我变成什么样。
在城南的那个老小区里,永远有一盏灯,为我而亮。
那里,有我最爱的人,留给我,最温暖的,家。
推开门,就是整个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