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健的唾沫星子,像夏日午后恼人的飞虫,在会议室密不透风的空气里乱撞。
他那支派克钢笔的笔尖,一下,一下,一下,有节奏地敲着红木桌面。
笃。笃。笃。
声音不大,却像一把小锤子,精准地砸在我太阳穴上。
“所以,我们的未来,是要打造一个全新的、高效的、数据驱动的生态闭环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,最后,精准地定格在我脸上。
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优越感,仿佛他不是在开会,而是在审判一群即将被时代淘汰的古董。
“而有些同志,和某些项目,就像这栋楼里的老旧线路,不仅效率低下,还存在安全隐患。”
会议室里死一般地寂静。
我能听到身旁同事小王,那刻意压抑却依然清晰的呼吸声。
我甚至能闻到空气里,那杯速溶咖啡散发出的、廉价而苦涩的香气,混杂着中央空调吹出的、带着灰尘味的冷风。
我没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
看着他那身价格不菲但明显不太合身的西装,看着他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,看着他那张由于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。
这就是我们公司新空降来的副总,张健。
据说,是从一家国际知名的互联网大厂挖来的,带着一身闪闪发光的履历和一嘴时髦的商业黑话。
他口中的“老旧线路”,指的就是我。
更准确地说,是我负责了五年的“星尘计划”。
“星尘计划”是我们公司的核心数据后台,从公司创立初期就存在了。
它就像一棵树的根,看不见,摸不着,却支撑着地面上所有枝繁叶茂的业务。
这套系统,是我师傅老李,带着我一行一行代码敲出来的。
三年前,老李退休,把这个“孩子”完完整整地交到了我手上。
他说,这东西,就是公司的命脉,是压舱石。
他说,好好守着它。
我守了三年。
三年里,公司前端的业务换了一茬又一茬,各种新项目来了又走,只有“星尘”,像个沉默的巨人,稳定地为所有前台业务输送着血液。
它不时髦,不酷炫,甚至界面都有些过时。
但它,可靠。
就像老李那双布满老茧的手。
张健显然不这么认为。
“小陈啊,”他终于点到了我的名字,语气里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、故作亲切的傲慢,“我知道你对‘星尘’很有感情,但是,企业要发展,不能总抱着过去的东西不放。”
“我们要拥抱变化,要用全新的技术栈,去赋能我们的业务,形成方法论,最终达到降本增效的目的。”
我放在桌下的手,悄悄攥成了拳头。
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,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。
我抬起头,迎上他的目光,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。
“张总,‘星尘’系统目前支撑着公司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业务数据调用,日均处理请求超过三千万次,三年来,从未出过一次A级故障。”
“它的架构虽然老,但足够稳定。如果目前强行替换,先不说研发周期和成本,单是数据迁移的风险,就可能是我们无法承受的。”
我的话,像一颗石子投进了那潭死水。
张健的脸色,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。
他可能没想到,我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技术员,敢在全体会议上,当面反驳他。
他大致习惯了所有人都对他点头哈腰,对他嘴里那些“赋能”、“闭环”、“抓手”顶礼膜拜。
“风险?”他冷笑一声,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,双手交叉在胸前,“小陈,你的思维,太局限了。”
“你看到的是风险,我看到的,是机遇。不破不立,懂吗?”
“我们不能由于害怕走路摔跤,就永远待在摇篮里。”
他身边的几个新来的总监,立刻像训练有素的鹦鹉一样,开始附和。
“是啊,张总说得对,要有魄力。”
“目前都云原生了,谁还用这种老掉牙的架构。”
“创新,就是要承担必定的风险。”
那些声音,嗡嗡嗡的,像一群苍蝇。
我看着张健那张志得意满的脸,忽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一个连“星尘”系统后台登录密码都需要我告知他的人,在这里大谈特谈“技术栈”和“架构”。
这算什么?
这就是无知者无畏吗?
我没再争辩。
我知道,当一个人已经认定了你是错的,你说的每一个字,都只会加深他的这种认定。
就像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。
会议结束的时候,张健单独叫住了我。
他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。
巨大的落地窗外,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CBD。
高楼林立,车水马龙。
他站在窗边,背对着我,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:“小陈,我再给你一次机会。”
“要么,你转岗去产品部,做一些边缘性的需求分析工作。‘星尘’项目,我会让我的团队来接手。”
“要么,公司给你N+1的补偿,今天就办手续。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我能闻到他办公室里那台昂贵的咖啡机,飘出的蓝山咖啡的香气。
很香,但闻起来,却让人觉得有点恶心。
我看着他的背影。
一个被权力冲昏了头脑的背影。
他甚至没有转身看我一眼。
在他眼里,我,或者说“星尘”,不过是他推行自己“宏伟蓝图”路上的一块绊脚石。
随时可以一脚踢开。
我忽然想起了三年前,老李退休的那天。
也是在这间办公室,那时候还是李总的办公室。
他把“星尘”系统的最高权限密钥,一个U盘,郑重地交到我手里。
他说:“小陈,这东西,比我这条老命都重大。后来,就靠你了。”
他眼眶是红的。
他说:“别让那些只知道PPT和KPI的家伙,把它给毁了。”
我看着张健的背影,深吸了一口气。
那股蓝山咖啡的香气,仿佛钻进了我的肺里,腻得我发慌。
我说:“张总,我选第二个。”
他似乎有些意外,终于转过身来,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。
随即,那丝惊讶变成了轻蔑。
“想好了?”
“想好了。”
“好,年轻人,有骨气。”他点点头,嘴角勾起一抹像是赞许又像是嘲讽的笑,“我欣赏有骨气的人。但是,你要知道,骨气,当不了饭吃。”
他按下了内线电话。
“让HR的小王过来一下。”
接下来的流程,快得像一场按了快进键的电影。
HR的小王,是我同批进公司的,平时关系还不错。
他拿着一沓文件走进来,看到我,眼神里满是同情和无奈。
他把文件递给我,小声说:“陈哥,你看一下,没问题就签字吧。”
我没看。
我知道,这种时候,看与不看,没有任何区别。
我只是拿起笔,在末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。
那两个字,写得歪歪扭扭。
我感觉,我签下的,不是一份离职协议。
而是一封诀别信。
是和过去五年的青春,和那些与老李一起加班的无数个夜晚,和“星尘”系统里那上百万行代码,做最后的告别。
签完字,我站起身。
我对张健说:“张总,‘星尘’系统的服务器密码和最高权限,都在我办公电脑的一个加密文档里。文档密码,我会发给HR。”
“不过,我还是得提醒您一句。”
我顿了顿,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:“‘星尘’的底层逻辑和数据结构超级复杂,许多地方,是我和李总为了应对特定业务场景,写的超级规代码。没有文档,也没有注释。”
“除了我,没人能完全搞懂。”
张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。
“行了,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。我的团队,都是业内最顶尖的专家,没有什么技术难题是他们解决不了的。”
他的语气里,充满了绝对的自信。
我笑了笑,没再说话。
我转身走出了那间让我窒息的办公室。
回到工位上,同事们都围了过来。
大家的眼神,复杂的,有同情,有惋惜,也有一些人,带着幸灾乐祸的观望。
职场,就是这样。
一座小小的围城。
有人想出去,有人想进来。
我开始收拾东西。
实则也没什么东西。
一个用了五年的键盘,上面最常用的几个键,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。
一个老李送我的、印着代码的马克杯。
几本专业书。
还有桌角那盆绿萝。
是我刚进公司时买的,五年了,长得郁郁葱葱,藤蔓几乎爬满了整个隔断。
我把它小心翼翼地从花盆里取出来,用报纸包好根部的泥土。
同事小王走过来,帮我拿着纸箱。
他眼眶有点红。
“陈哥,这孙子也太不是东西了!”他压低声音骂道,“卸磨杀驴啊这是!”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行了,好好干。”
“可是,‘星尘’怎么办?他带来的那几个人,我看了,就是一群PPT工程师,懂个屁的代码!”
“那,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。”
我抱着那盆绿萝,小王抱着纸箱,我们一起走向电梯。
路过茶水间的时候,我听到了里面传来压抑的议论声。
“听说了吗?姓陈的被开了。”
“活该,谁让他当面顶撞张总。”
“就是,新官上任三把火,他非要往枪口上撞。”
“不过,他走了,‘星尘’那摊子事谁接啊?”
“怕什么,张总不是带了团队来吗?人家可是大厂出来的,水平高着呢。”
我脚步没停。
电梯门开了。
我走了进去。
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,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,隔绝在另一个世界。
那一刻,我心里,竟然没有太多的愤怒和不甘。
只有一种,难以言说的疲惫。
还有一丝,解脱。
也许,离开,也挺好。
走出公司大楼的时候,天,阴沉沉的。
像是憋了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。
空气中,弥漫着一股潮湿而闷热的气息。
我抱着那盆绿萝,站在路边,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,一时间,有些茫然。
我该去哪儿?
我掏出手机,想给女朋友打个电话。
但想了想,又放下了。
还是别让她跟着担心了。
我打了一辆车。
“师傅,随意开开吧。”
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,大致是把我当成了失恋或者失业的倒霉蛋。
他什么也没问,只是发动了车子。
车子汇入车流,像一滴水,融入了大海。
窗外的景物,飞速地向后退去。
那些高楼,那些广告牌,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。
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。
我靠在车窗上,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。
一张疲惫的、陌生的脸。
这就是我吗?
为了一个项目,耗费了五年青春的我?
为了几行代码,和领导拍桌子的我?
值得吗?
我不知道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。
我拿出来一看,是银行发来的短信。
N+1的补偿金,到账了。
一串冰冷的数字。
我盯着那串数字,看了很久很久。
然后,我关掉了手机。
车窗外,开始下雨了。
起初,只是零星的几滴,砸在车窗上,晕开一小片水花。
很快,雨势越来越大。
豆大的雨点,噼里啪啦地砸下来,整个世界,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之中。
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,疯狂地来回摆动,发出的声音,单调而催眠。
“小伙子,去哪儿啊?雨下这么大。”司机师傅终于开口了。
“回家吧。”我说。
回到家,我脱掉被雨水打湿的外套,把那盆绿萝放在阳台上。
我给自己冲了一杯热咖啡。
不是速溶的,是我自己用咖啡豆现磨的。
浓郁的香气,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。
我端着咖啡,坐在沙发上,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。
整个下午,我就那么坐着。
什么也没想,什么也没做。
脑子里,一片空白。
仿佛那场大雨,也把我心里所有的情绪,都冲刷干净了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手机,突然响了。
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,显得格外刺耳。
我拿起来一看,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了。
“喂?”
“陈哥!是我,小王!”电话那头,传来小王焦急万分的声音,背景音嘈杂得像个菜市场。
“怎么了?”我皱了皱眉。
“出事了!陈哥,出大事了!”
“董事长!陈董,今天下午突然来公司视察了!”
陈董?
我的心,咯噔一下。
陈董是我们公司的创始人,一个年近六十,头发花白,但精神矍铄的老人。
他已经退居二线好几年了,公司的日常事务,都交给了职业经理人打理。
他怎么会突然来公司?
“他……他来视察什么?”
“还能是什么!就是来看‘星尘’的!”小王的声音都快哭了,“他点名要看‘星尘’的实时数据看板,尤其是最新的用户增长模型分析!”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用户增长模型分析,是上周我和老李通电话,他给我提的一个新思路。
我花了好几个通宵,刚刚把模型搭建好,还没来得及部署到线上看板。
所有的数据和模型,都在我那台办公电脑的本地硬盘里。
而且,那个看板的后台入口,有一个二次验证。
验证器,绑定的是我的私人手机。
“张健呢?他不是带了团队来吗?”我问。
“别提了!”小王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,“那帮人,连后台都登不进去!张健在陈董面前,脸都绿了!他当着所有人的面,吹牛说要对‘星尘’进行全面升级,结果陈董让他调个最基本的数据,他都调不出来!”
“目前,整个部门的人,都在会议室里站着,被陈董训话呢!张健的脸,比猪肝还难看!”
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。
张健站在会议室里,面对着陈董的质问,汗流浃背,语无伦次。
他嘴里那些“赋能”、“闭环”、“抓手”,在真正的问题面前,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我心里,竟然涌起了一丝快意。
一种,近乎残忍的快意。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张健就疯了似的找你!他问我要你的电话,我没给!他就让HR去查你的档案!”
小王的话音刚落,我的手机,就又响了起来。
来电显示,正是张健的号码。
我看着那个在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名字,嘴角,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。
我对电话那头的小王说:“我知道了,先这样吧。”
挂了小王的电话,我任由张健的电话,响了一遍又一遍。
铃声,像一首凯旋的乐曲。
我端起咖啡,轻轻抿了一口。
嗯,真香。
电话终于停了。
但没过几秒钟,又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。
我接了。
“喂,是小陈吗?”电话那头,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。
是张健。
他连最基本的伪装都懒得做了。
“是我,张总,有何贵干?”我的语气,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。
“你目前,立刻,马上,回公司一趟!”他的声音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仿佛我还是他的下属。
我笑了。
“张总,您是不是忘了?我上午,已经离职了。”
“我目前,不是贵公司的员工了。”
电话那头,沉默了。
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,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。
过了几秒钟,他的语气,软了下来。
带着一丝,几乎可以称之为“恳求”的意味。
“小陈,算我求你了,行不行?陈董在这里,点名要看你的数据模型。”
“你目前回来,帮我把这个场面应付过去。条件,你随意开!”
“我可以给你升职,给你加薪,只要你回来!”
升职?加薪?
真是可笑。
几个小时前,是谁,给了我两个选择,要么滚蛋,要么去坐冷板凳?
目前,他居然有脸跟我谈条件?
我端着咖啡,走到阳台。
雨,已经停了。
乌云散去,天边,竟然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。
空气,清新得像水洗过一样。
那盆被我带回来的绿萝,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,在夕阳的余晖下,闪闪发光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。
那股带着泥土和青草味道的空气,让我整个人都舒畅了。
我说:“张总,不好意思。”
“我目前,没时间。”
说完,我直接挂断了电话。
然后,我打开手机设置,把张健的号码,和小王发过来的、他团队里几个核心成员的号码,统统拉进了黑名单。
世界,清静了。
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,看着远处的彩虹,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,一饮而尽。
我不知道公司那边,最后会怎么收场。
我也不知道,张健的命运,会如何。
但这些,都与我无关了。
那一刻,我心里,没有报复的快感,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兴奋。
只有一种,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就像一场高烧退去后,身体虽然虚弱,但精神,却异常清明。
我知道,从我签下离职协议的那一刻起,我和那家公司,和那个名叫“星尘”的系统,就已经划清了界限。
我的价值,不需要一个连后台都登不进去的“副总”来定义。
我的未来,也不需要一份N+1的补偿金来买断。
手机又响了。
这次,是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号码。
来电显示,是“李总”。
是我的师傅,老李。
我接起电话。
“喂,师傅。”
“臭小子,听说你把新来的那个副总,给晾在会议室了?”电话那头,传来老李爽朗的笑声。
我有些惊讶。
“师傅,您怎么知道的?”
“陈董给我打的电话。”老李说,“他把我从家里给薅到公司去了。我刚到,就看到那个姓张的,像个热锅上的蚂蚁,满头大汗地在那儿打电话。”
“陈董问我,‘星尘’到底怎么回事,为什么他最看重的增长模型,只有你一个人能调出来。”
“我就跟陈董实话实说了。”
老李的语气,变得严肃起来。
“我说,‘星尘’,是咱们公司的根。这个根,是我和小陈,两个人,花了五年时间,一点一点浇灌出来的。”
“我说,有些人,只看得到地面上的花好不好看,却不知道,要是根烂了,再好看的花,也得死。”
“我说,小陈,是目前公司里,唯一一个,懂得怎么给这个根浇水、施肥的人。”
“你把他赶走了,就等于,亲手把咱们公司的根,给刨了。”
听着老李的话,我的眼眶,有些发热。
原来,一直有人,懂我。
一直有人,看得到我的价值。
“那……陈董怎么说?”我问。
“陈董当场就发火了。”老李的语气里,透着一丝解气,“他指着那个姓张的鼻子骂,说他就是个绣花枕头,一包草。说他连自己公司的核心资产是什么都搞不清楚,还想搞什么‘生态闭环’。”
“然后,他就让HR,当场给那个姓张的,办了离职。”
我愣住了。
张健,就这么被开了?
上午,他还意气风发地把我扫地出门。
下午,他就步了我的后尘。
这世事,还真是无常得有些戏剧性。
“那你呢,小子?”老李问,“陈董让我问你,愿不愿意回来?”
“他说,公司需要你。他可以给你设一个独立的技术研发部,由你全权负责,直接向他汇报。薪资和期权,都好说。”
说实话,我心动了。
这是一个,任何一个技术人员,都无法拒绝的条件。
独立的山头,绝对的话语权,还有丰厚的回报。
更重大的是,有陈董和老李这样的“伯乐”,我不用再担心,会遇到张健那样不懂装懂的“空降兵”。
但是……
我看着阳台上那盆绿萝。
它在我家这个小小的阳台上,似乎比在那个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,长得更加舒展,更加自由。
我沉默了。
电话那头的老李,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。
他叹了口气。
“我知道,你受委屈了。”
“不过,小陈,‘星尘’怎么办?你真舍得,把它交给一群外行去糟蹋?”
是啊,“星尘”。
那个我亲手敲下上百万行代码,像自己孩子一样的系统。
我真的,舍得吗?
我闭上眼睛。
脑海里,浮现出无数个加班的夜晚。
我和老李,一人一杯速溶咖啡,对着满屏幕的代码,讨论着一个算法的最优解。
窗外,是城市的万家灯火。
办公室里,只有我们两个人,和键盘清脆的敲击声。
那种纯粹的,为了解决一个技术难题而兴奋的感觉。
那种看到自己的代码,顺利运行,并为公司创造价值的成就感。
是任何金钱和职位,都无法替代的。
我睁开眼睛,对电话那头的老李说:“师傅,我想见见陈董。”
第二天上午,我再次走进了那栋熟悉的写字楼。
还是那个前台,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。
只是这一次,他们看我的眼神,变得格外不同。
充满了敬畏,和一丝丝的讨好。
我直接被带到了顶楼的董事长办公室。
陈董,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。
他头发花白,但腰板挺得笔直,眼神,像鹰一样锐利。
他看到我,站了起来,主动向我伸出了手。
“小陈,欢迎回来。”
他的手,温暖而有力。
“坐吧。”
我们相对而坐。
没有客套,没有寒暄。
陈董开门见山:“老李都跟你说了吧?我的条件,依然有效。”
我点点头。
“陈董,谢谢您的赏识。但是,在回来之前,我有几个问题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第一,张健这样的人,后来,还会不会有?”
陈董的眼神,闪过一丝凌厉。
“我向你保证,不会了。这次的事情,是我的失察。我过于信任那些光鲜的履历,而忽略了,一个企业真正的核心,是那些踏踏实实做事的人。”
“好。”我继续说,“第二,关于‘星尘’的未来。我希望,它的发展,能够由技术本身来驱动,而不是被某些人的KPI,或者所谓的‘商业模式’,牵着鼻子走。”
“我需要绝对的自主权。”
陈董笑了。
“这就是我把你请回来的缘由。我需要的,不是一个只会执行命令的工程师,而是一个,能为‘星尘’,为公司技术未来,负责的领导者。”
“至于自主权,我刚才说了,新成立的技术研发部,直接向我汇报。除了我,没有人可以干涉你的决策。”
我深吸了一口气。
“最后一个问题。”
“如果,有一天,公司发展壮大了,觉得‘星尘’又成了那个‘老旧的线路’,想要把我,或者把我们这个团队,一脚踢开。那时候,我们该怎么办?”
这个问题,很尖锐。
甚至,有些不合时宜。
陈董看着我,沉默了很久。
办公室里,只剩下墙上那座老式摆钟,滴答滴答的声音。
良久,他才缓缓开口。
“小陈,你知道,我为什么给那个系统,取名叫‘星尘’吗?”
我摇了摇头。
这个名字,是公司创立之初,陈董亲自取的。
老李跟我说过,但没说为什么。
陈董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那片,他亲手打下的“江山”。
“由于,我们每一个人,我们做的每一件事,都像是宇宙中的一粒星尘。”
“单独看,微不足道,毫不起眼。”
“但是,当无数的星尘,汇聚在一起,就能形成璀璨的星河。”
“‘星尘’系统,就是我们公司的星河之基。而你,和像你一样的人,就是那些,点亮星河的,最重大的星尘。”
他转过身,看着我,眼神,无比真诚。
“我不能向你保证,公司永远不会犯错。但我可以向你保证,只要我还在一天,我就绝不会允许,任何人,去熄灭任何一粒,真正发光的星尘。”
“如果有一天,公司真的走到了那一步,那只能说明,它已经配不上你们了。”
“到那时候,你们可以,也应该,去寻找更广阔的星空。”
我的心,被重重地触动了。
我站起身,向陈董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陈董,我清楚了。”
“我愿意回来。”
重新回到那个熟悉的工位,一切,都好像没变。
键盘还是那个键盘,杯子还是那个杯子。
只是,桌角那盆绿萝,不见了。
我问小王,我的绿萝呢?
小王指了指窗台。
我看到,那盆绿萝,被放在了整个办公室,阳光最好的位置。
它的旁边,还多了一块小小的牌子。
上面写着:“星尘守护者”。
同事们看我的眼神,都变了。
再也没有了同情和观望。
取而代之的,是发自内心的尊重。
甚至,连保洁阿姨见到我,都会笑着多说一句:“陈总监,早啊。”
我知道,我赢得的,不仅仅是一个职位,一份薪水。
而是一种,叫做“尊重”的东西。
这种尊重,不是靠权力得来的,而是靠我的专业,我的坚持,我的不可替代性,换来的。
下午,我召集了“星尘”项目组的全体成员,开了我回来之后的第一个会。
我没有讲什么“赋能”和“闭环”。
我只是打开了“星尘”的后台,调出了那个我熬了好几个通宵,才做出来的用户增长模型。
我对他们说:“从今天起,我们的目标,不是去追逐那些时髦的概念,不是去做华而不实的PPT。”
“我们的目标,只有一个。”
“就是让‘星尘’,成为全宇宙,最稳定,最牛逼的数据系统。”
“让它,成为我们公司,最坚硬的底牌,最值得骄傲的勋章。”
会议室里,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。
我看到,每一个人的眼睛里,都重新燃起了光。
那是一种,对技术的信仰,和对未来的渴望。
我知道,属于我们的“星河时代”,才刚刚开始。
后来,我听说,张健离开公司后,过得并不好。
他那套从大厂带来的“屠龙之术”,在许多中小企业,都水土不服。
他换了好几份工作,但都做不长。
再后来,就彻底没有了他的消息。
他就像一颗流星,划过我们公司的天空,短暂地亮了一下,然后,就迅速地陨落,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。
而我和我的团队,则继续守护着我们的“星尘”。
我们对它进行了数次升级和迭代。
它变得越来越强劲,越来越智能。
它支撑着公司,拿下了一个又一个重大的项目,打赢了一场又一场艰难的战役。
几年后,公司成功上市。
在敲钟的那一天,陈董特意把我,和几个核心的团队成员,请到了现场。
站在聚光灯下,听着交易所里那激动人心的钟声,我看着台下那些兴奋的脸庞,心里,感慨万千。
我想起了那个下着大雨的下午。
那个抱着一盆绿萝,被扫地出门的,狼狈的自己。
如果,那天下午,我没有接到小王的那个电话。
如果,陈董没有恰好在那天,来公司视察。
我的命运,又会是怎样?
也许,我会拿着那笔N+1的补偿金,去另一家公司,继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程序员。
然后,在未来的某一天,再次遇到一个,或者无数个,像张健一样的领导。
再一次,面临同样的选择。
但,人生,没有如果。
所有的偶然,背后,都是必然。
是我五年如一日的坚持,是我对技术近乎偏执的追求,是我在关键时刻,没有选择妥协的“骨气”,最终,为我赢得了这场“必然”的胜利。
敲钟仪式结束后,公司开了盛大的庆功宴。
我被许多人围着敬酒。
我喝了许多。
宴会散场的时候,我已经有些醉了。
老李扶着我,走出酒店。
晚风,吹在脸上,很舒服。
“小子,想什么呢?”老李问。
我抬头,看着天上的月亮。
很亮,很圆。
我说:“师傅,我在想,我们这些人,到底是为了什么,在活着?”
“为了钱?为了名?还是为了,那一点点,可笑的尊严?”
老李笑了。
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指着天上的月亮。
“都不是。”
他说:“我们活着,是为了,让自己,成为一粒,会发光的星尘。”
“也许,我们的光,很微弱。”
“也许,我们的光,很快就会熄灭。”
“但是,只要我们亮过,我们存在过,我们,就为这片星空,增添过一丝,属于我们自己的光芒。”
“这就,足够了。”
我看着他,看着他那双在月光下,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。
我笑了。
是啊。
这就,足够了。
我不再是那个,需要别人来定义价值的“小陈”。
我也不再是那个,会被轻易否定的“老旧线路”。
我是“星尘”的守护者。
我,就是星尘。
那晚之后,我向陈董,递交了一份新的计划书。
计划书的名字,叫做“燎原”。
我希望,能把“星尘”的技术和理念,推广出去,去协助更多,像我们公司一样,正在努力发展的企业。
去点亮更多,还在黑暗中摸索的“星尘”。
陈董,超级支持我的想法。
他给了我一笔资金,成立了一个独立的公司。
公司的名字,就叫“星尘科技”。
老李,成了我的第一个合伙人。
我们招募了许多,和我们一样,对技术,有信仰,有热烈的年轻人。
我们一起,开启了一段新的征程。
创业的路,比我想象的,要艰难得多。
我们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。
资金的压力,市场的竞争,技术的瓶颈。
我们吵过架,红过脸,甚至,有好几次,都走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但是,我们,谁也没有想过放弃。
由于,我们心里,都有一团火。
一团,想要用技术,去改变世界的火。
每当夜深人静,我一个人,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,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,我都会想起,张健。
我并不是在恨他。
相反,我甚至,有些感谢他。
是他,用最粗暴的方式,让我清楚了,什么是真正的“核心竞争力”。
核心竞争力,不是你所在的平台有多大,不是你头上的光环有多亮。
而是,当平台消失,光环褪去后,你,还剩下什么。
是你脑子里的知识,是你手里的技术,是你解决问题的能力。
是你,作为一粒独立的“星尘”,能否,在没有太阳和月亮的时候,依靠自己,发出光来。
也是他,让我下定了决心,要去创造一个,真正尊重技术,尊重人才的环境。
一个,不会再有“张健”,也不会再有下一个“我”,被无情牺牲掉的环境。
我想,这,或许就是那场“飞来横祸”,带给我,最大的财富。
几年后,“星尘科技”,在行业里,声名鹊起。
我们的产品,服务了上千家企业。
我们的技术,成为了行业的标杆。
我们,真的,点亮了一片,属于我们自己的星空。
在一个行业峰会上,我,作为主讲嘉宾,分享我们的创业故事。
在台下,我看到了一个熟悉,又有些陌生的身影。
是张健。
他老了许多,头发白了,背也有些驼了。
他坐在会场的角落里,默默地听着。
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,也没有了那身不合身的昂贵西装。
他看起来,就像一个,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。
演讲结束,他没有过来和我打招呼。
只是,在我离场的时候,他远远地,向我,点了点头。
那个点头,很轻。
但我,看懂了。
那里面,有释然,有感慨,或许,还有一丝,迟来的歉意。
我,也向他,点了点头。
然后,转身,走进了阳光里。
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,在那一个对视里,烟消云散。
我们,都只是这个时代里,微不足道的星尘。
被浪潮推着,向前走。
有的人,被拍在了沙滩上。
有的人,汇入了大海。
仅此而已。
回到公司,我看到,我的办公室窗台上,那盆绿萝,长得比以前,更加茂盛了。
它的藤蔓,爬满了整个窗台,绿油油的,充满了生命力。
我走过去,轻轻地,摸了摸它的一片叶子。
叶片,温润而厚实。
我仿佛能感觉到,那里面,流淌着的,生生不息的力量。
就像,我们的“星尘”。
就像,我们每一个人,那不曾熄灭的,梦想之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