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李建国在电话那头,声音嘶哑地喊出“陈默,我错了,我给你补齐,再加一百万,你回来吧!”的时候,我正坐在阳台上,看着楼下幼儿园里孩子们追逐嬉戏。
阳光很好,暖洋洋的,晒得人有些犯懒。
距离那个只发了八万块年终奖的下午,已经过去了三个月。这九十多天里,我从震惊、愤怒,到递交辞呈时的决绝,再到目前的平静,像走完了一段漫长又黑暗的隧道。
那曾经许诺的一百六十万,像个巨大的、冰冷的讽刺,悬在我为公司拼搏的整整三年青春之上。我曾以为那是对我价值的认可,是并肩作战的情谊,最后才发现,那不过是挂在驴子眼前,永远也吃不到的胡萝卜。
思绪,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年会下午。
第1章 一场名为“兄弟”的画饼
年会设在市里一家五星级酒店,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,觥筹交错,人声鼎沸。
老板李建国红光满面,端着酒杯在席间穿梭,跟每个人碰杯,说着鼓舞人心的话。他拍着这个的肩膀说辛苦了,搂着那个的脖子喊兄弟,气氛被他烘托得热烈又虚幻。
我叫陈默,是公司的技术总监。三年前,公司刚起步,李建国找到我,拉着我画了一晚上蓝图。他说,陈默,你来,我们一起干一番事业。我不管你目前拿多少,来我这儿,我们前两年苦一点,等核心项目“天穹系统”上线,盈利了,我给你项目总利润的10%作为年终奖,保底一百六十万。
“天穹系统”,是我职业生涯里的一块丰碑,也是我这三年的全部。为了它,我几乎是以公司为家,熬过的通宵、错过的家庭聚会、牺牲的个人时间,数都数不清。我老婆常开玩笑说,她都快不认识我了,怀疑我是不是跟公司的服务器谈起了恋爱。
好在,一切的付出都有了回报。“天穹系统”在去年十月成功上线,性能稳定,功能强劲,迅速为公司签下了几个千万级别的大客户,公司的流水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涨。
李建国在年会的舞台上,举着话筒,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:“今天,我们能有这样的成绩,离不开每一位兄弟姐妹的付出!尤其要感谢我们的技术核心,陈默!来,陈默,上来说两句!”
聚光灯打在我身上,我有些不适应地站起来,接过话筒。看着台下几百张洋溢着笑容的脸,我心里也感慨万千。我简单说了几句感谢团队的话,最后,我看向李建国,真诚地说:“感谢李总的信任,没有他就没有‘天穹’,也没有我们今天的成绩。”
李建国走过来,一把搂住我的肩膀,对着话筒大声宣布:“我早就说过,我李建国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功臣!陈默的功劳,我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!大家今天吃好喝好,等会儿还有激动人心的大抽奖!”
台下掌声雷动。
我俩并肩走下台,他紧紧攥着我的胳膊,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:“陈默,好样的!你那笔钱,我已经让财务算了,放心,比咱们说好的只多不少!今晚别开车,咱哥俩好好喝几杯!”
那一刻,我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。三年的辛苦,值了。我对李建国,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信任。我觉得自己跟的不是一个老板,而是一个能一起打天下的带头大哥。
席间,同事们纷纷过来敬酒。研发部的王振,一个跟我关系最好的胖子,挤到我身边,神秘兮兮地问:“默哥,稳了吧?传说中的七位数奖金?”
我笑着捶了他一拳:“就你消息灵通。放心,少不了你们的。”
王振嘿嘿一笑:“那必须的,跟着默哥有肉吃。不过说真的,李总这次是真大气,全公司普调了百分之十五的薪资,年会还包了这么大的场子,看来是真的赚翻了。”
我点点头,心里暖洋洋的。一个懂得分享成果的老板,值得追随。
年会的高潮是发年终奖。为了制造惊喜,公司采取了手机银行转账,由财务在后台统一操作,大家会在同一时间收到到账短信。
当时钟指向晚上九点整,主持人在台上用夸张的语调倒数:“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!请大家拿起你们的手机,见证奇迹的时刻!”
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。一秒,两秒,三秒……
“叮咚!”
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,像一场热闹的交响乐。
“哇!我发了六万!”
“可以啊你!我才四万五!”
“哈哈哈,老子年终奖比工资还高!”
同事们的惊喜爱呼声不绝于耳,整个大厅瞬间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。我也带着一丝期待和激动,解锁了自己的手机。
短信通知栏里,静静地躺着一条银行发来的信息。
我深吸一口气,点开。
【XX银行】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X月X日21:00完成一笔转账汇入交易,金额:80,000.00元。
我盯着那串数字,看了足足有十几秒。
八万。
不是一百六十万。
我甚至下意识地数了一下小数点前有几位数。个、十、百、千、万。没错,是五位数,八万。
会不会是搞错了?列如财务操作失误,或者这是普发的,那笔大的要单独走流程?
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,周围的欢声笑语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音罩隔开,变得遥远而不真实。我拿着手机,感觉它有千斤重。
我抬头看向主桌,李建国正被一群销售部的精英围着,满脸笑容地接受他们的敬酒,他甚至没有朝我这边看一眼。
他的笑容,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,显得那么刺眼。
第2章 撕破脸的温情
我坐在座位上,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。胃里火烧火燎,但远不及心里的灼痛。
王振凑过来,脸上带着一丝担忧:“默哥,怎么了?脸色这么难看?奖金……不满意?”他是个机智人,看我的反应就猜到了七八分。
我摇了摇头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“没事,喝多了。”
“不可能,”王振压低声音,“默哥你什么酒量我不知道?是不是李总那边……”
我没说话,只是把手机屏幕朝他亮了一下。
王振的眼睛瞬间瞪圆了,他一把抢过我的手机,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,然后难以置信地爆了句粗口:“我X!怎么可能?八万?他打发叫花子呢?”
“小点声。”我拿回手机,锁上屏。
“这也太不是东西了!”王振气得脸都红了,“‘天穹’那个项目,谁不知道是你一个人扛起来的?那段时间你人都快熬脱相了!当初画的饼呢?一百六十万啊!小数点往前挪了一位都不止!”
他的愤怒像一根针,刺破了我强装的镇定。是啊,凭什么?我这三年,付出的仅仅是技术和时间吗?我赌上的是我的职业黄金期,是对一个人的全部信任。
年会结束后,我没有回家。我给老婆发了条信息说公司有事,然后一个人开车到了公司楼下。
深夜的写字楼一片漆黑,只有我们公司的楼层还亮着几盏灯,那是为通宵加班的同事留的。我坐在车里,看着那熟悉的窗口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一遍遍地回想这三年的点点滴滴。从最初只有七八个人的小团队,挤在民房里办公,到如今几百号人,搬进市中心顶级的写字楼。李建国的确 有能力,有手腕,但他似乎也渐渐变成了那种我最不齿的商人——精于算计,寡于人情。
也许,在他眼里,我那一百六十万的承诺,不过是激励我卖命的工具。如今工具完成了使命,就可以打折处理了。
第二天一早,我顶着两个黑眼圈,直接去了李建国的办公室。
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,办公室里泡着上好的大红袍,茶香四溢。见我进来,他热烈地招呼我坐下:“陈默,来得正好,尝尝我新弄到的茶叶。昨晚睡得好吗?”
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,我心里的火就烧得越旺。
我没有碰那杯茶,开门见山地问:“李总,我的年终奖,是怎么回事?”
李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自然。他叹了口气,给我推过来一杯茶,语重心长地说:“陈默啊,坐,坐下说。我知道,这事儿委屈你了。”
他开始了他的表演。
“公司今年看着流水高,但你不知道,用钱的地方太多了。扩大办公场地、增加服务器、市场推广……哪一样不是烧钱的无底洞?咱们账面上看着光鲜,实际上现金流超级紧张。”
他顿了顿,观察着我的表情,继续说道:“我知道,我当初是承诺过你一百六十万。但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嘛。公司是大家的,我总得为全局思考。今年全员普调薪资,已经花了一大笔钱,我得一碗水端平,不能让其他员工觉得不公平,对不对?”
“公平?”我几乎要被他这套说辞气笑了,“李总,‘天穹’项目立项的时候,我们是怎么说的?白纸黑字写在协议里的,项目总利润的10%。目前项目盈利了,您跟我谈公司困难?跟我谈对其他员工的公平?”
“哎,陈默,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呢?”李建国皱起了眉头,语气也重了一些,“协议是死的,人是活的嘛!那八万块,是公司给你的年终奖。另外,我个人,从我的分红里,再给你补十二万,凑个二十万的整数。这总可以了吧?二十万,在咱们公司,也是独一份了,绝对对得起你了。”
他一副“我已经做了巨大让步”的恩赐表情。
我看着他,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无比陌生。他说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刀,把我过去三年建立起来的信任和情谊,割得支离破碎。
这不是钱的问题,这是人格和尊严的问题。
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傻子。
我站起身,平静地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:“李总,不用了。那八万,我也不要了,就当是我这三年,给公司交的学费。”
李建国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:“陈默,你这是什么意思?威胁我?”
“不,我只是想告知你,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我拉开办公室的门,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,“我的辞职报告,一个小时后会送到人事部。”
说完,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身后,传来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。
第3章 看不见的堡垒
辞职报告交上去的时候,整个人事部都震惊了。刘姐,人事主管,一个四十多岁的干练女性,拿着我的辞职信,反复确认了好几遍。
“陈默,你没开玩笑吧?这……这也太突然了。是不是跟李总有什么误会?你目前可是公司的顶梁柱,你走了,‘天穹系统’怎么办?”
我摇摇头:“刘姐,我思考得很清楚了,没有误会。麻烦您按流程办吧。”
刘姐还想再劝,但看我态度坚决,只好叹了口气,接过了辞职信。
我辞职的消息像一颗炸弹,在公司内部迅速引爆。王振第一个冲到我工位上,急得满头大汗:“默哥,真辞了?别冲动啊!你走了我们怎么办?这摊子事谁接得住?”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放心,我该交接的都会交接清楚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你们好好干。”
我知道,李建国不会轻易放我走。他之所以敢在年终奖上耍花招,底气就在于他认为我被“天穹系统”深度绑定,沉没成本太高,不敢轻易离开。他以为拿捏住了我的软肋。
果然,不到半小时,李建国就亲自来了技术部。
他一改早上的强硬,脸上堆着笑,当着所有人的面,走到我身边,亲热地揽着我的肩膀:“陈默,你这小子,跟我玩什么脾气呢?多大点事,至于闹辞职吗?走走走,去我办公室,咱们兄弟俩关起门来好好聊。”
他想用这种方式,在员工面前表现出他的大度和我们之间“牢不可破”的兄弟情,给我一个台阶下。
但我已经不想再配合他演戏了。
我挣开他的手,当着全部门几十号人的面,平静地说:“李总,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好聊的了。辞职是我个人的决定,与任何人无关。”
李建国的脸,瞬间从红转青,又从青转白,精彩极了。当众被下了面子,他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。
“好,好,陈默!”他连说两个“好”字,咬着后槽牙,“人各有志,我不强求。不过,公司的规定你清楚,核心岗位离职,交接期三个月。这三个月,你必须把‘天穹系统’的所有东西,给我交接得清清楚楚,明清楚白!”
他这是想用三个月的交接期来拖垮我,磋磨我的锐气。
我点点头:“没问题,这是我的职业操守。”
接下来的一个月,成了我整个职业生涯中最压抑、最诡异的一段时期。
李建国从外面高薪挖来一个技术团队,号称是业内的顶尖专家,领头的人姓孙,叫孙宏伟。李建国的意思很明确,让孙宏伟的团队全面接手“天穹系统”。
交接工作开始了。
我毫无保留,将系统的整体架构、模块划分、数据库设计、部署流程,所有能形成文档的东西,都整理得详详细细,打印出来堆了半米高。
孙宏伟带着他的团队,一开始还意气风发,觉得接手一个成熟的系统是件轻松的美差。但他们很快就发现,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。
“天穹系统”是我呕心沥血的产物。它就像我亲手建造的一座精密而复杂的堡垒。从外面看,它宏伟、坚固、运转流畅。但它的内部,充满了无数我为了解决特定业务场景、为了追求极致性能而设计的“独门机关”。
这些“机关”,不是我刻意为之的陷阱,而是一个顶尖架构师在创作过程中的个性化签名。列如,为了解决高并发下的数据一致性问题,我没有采用行业通用的分布式锁方案,而是根据我们业务的特性,设计了一套基于时间戳和状态机的轻量级并发控制模型。这套模型效率极高,但理解起来却需要对我当时的设计思路有深刻的洞察。
再列如,系统的核心数据加密算法,是我在开源算法的基础上,结合公司业务的保密需求,进行了二次加固和魔改。密钥管理体系更是和我个人的逻辑习惯深度绑定。
这些东西,写在文档里,就是一堆冰冷的代码和流程图。但想要真正理解它,驾驭它,甚至在它的基础上做二次开发,就必须进入我的“精神世界”。
孙宏伟的团队很快就陷入了泥潭。
他们看着我给的文档,就像在看一本天书。一个简单的功能模块,他们顺着代码摸索进去,绕了七八个弯,发现最终指向了一个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底层服务。他们想修改一个参数,却发现这个参数会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,导致十几个看似不相关的功能出现异常。
“陈总,您这个消息队列的消费模式,为什么要做成双重确认机制?感觉许多余啊。”
“陈默,这块缓存的设计,为什么不用主流的Redis,而是自己写了一套内存缓存框架?”
“这个……这个服务间的调用,为什么绕过了网关,走了内部的RPC(远程过程调用)?”
他们每天都围着我,提出无数个“为什么”。
我耐心地一一解答,告知他们,双重确认是为了防止在极端网络环境下,消息丢失导致的数据错乱;自研内存缓存是为了解决某个特定数据结构下,Redis序列化和反序列化的性能瓶颈;绕过网关是为了让两个核心高频交互的服务之间,达到纳秒级的响应速度。
我解释得越多,孙宏伟的脸色就越凝重。他终于意识到,这座“天穹”堡垒,每一块砖,每一片瓦,都刻着我的名字。他可以占有它,但他无法成为它的主人。
李建国也察觉到了不对劲。他开始频繁地来技术部视察,看到孙宏伟团队愁眉苦脸的样子,他的眉头也越锁越紧。
他以为技术是可以被轻易复制和替代的。但他错了。顶尖的技术,从来都不是一堆代码,而是一种思想,一种艺术。
我的“妙招”,从我写下第一行代码的时候,就已经埋下了。那就是,我用尽了我的全部才华和心血,把这个系统打造成了一个离了我谁也玩不转的、独一无二的生命体。
我不是在设防,我只是在毫无保留地、以我的方式,做到最好。而这,恰恰成了李建国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第4章 裂缝的开始
交接的第二个月,问题开始聚焦爆发。
公司最大的客户,“宏远集团”,提出了一项新的定制化需求,要求在一个月内完成开发并上线。这是个千万级别的大单,后续还有二期、三期合作,李建国极为重点关注,当着客户的面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。
任务自然落到了孙宏伟的团队头上。
这就像让一个刚学会开手动挡车的新手,去驾驶一辆结构复杂的F1赛车,还要在赛道上完成高难度的改装。
孙宏伟团队的噩梦正式开始了。
他们尝试在“天穹系统”庞大的身躯上,嫁接新的功能模块。但无论他们怎么尝试,新模块就像一个排异的器官,始终无法与主系统完美融合。要么是数据接口对不上,要么是调用链中途莫名其妙地中断,要么就是新功能一上线,就会引发旧功能的连锁崩溃。
整个技术部,一时间鸡飞狗跳。加班成了常态,会议室的灯彻夜通明。孙宏伟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疏,他带来的那几个所谓“顶尖专家”,也一个个面如死灰。
李建国开始坐不住了。他几乎天天泡在技术部,对着孙宏伟咆哮:“一个月!我只要一个月的时间!你们这么多人,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吗?我花大价钱请你们来是干什么的?”
孙宏伟也是一肚子火,憋屈地解释:“李总,不是我们不努力!是这个系统……它的耦合度太高了!不,应该说,它的内在逻辑太特殊了!陈总的许多设计,完全不按常理出牌,我们根本无从下手啊!”
“什么叫不按常理出牌?他能写出来,你们就不能看懂吗?”李建国气急败坏。
“这不一样!”孙宏伟也急了,“这就好比一把锁,陈总自己设计了锁芯,自己配了钥匙。我们目前只有这把锁,没有钥匙,也没有图纸,您让我们怎么打开?”
他们的争吵,我听得一清二楚。我依旧坐在我的工位上,整理着最后一些交接文档,仿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。
按照规定,我已经进入离职流程,不再参与任何实际的开发工作。李建国也没有脸面来求我。他只是每天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,眼神里有愤怒,有不甘,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……悔意。
王振偷偷跑来告知我:“默哥,你是没看见,孙宏伟那帮人快疯了。昨天晚上测试环境又崩了,查了半天,发现是他们动了一个底层数据库的索引,结果导致整个订单系统的查询逻辑全乱了。他们根本不知道,你那个索引是为了一个很少触发、但一旦触发就必须在0.1秒内响应的报表功能特意优化的。”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这就是“天穹系统”。它的每一个细节,都为了一个宏大的整体而存在。牵一发而动全身。不懂得它的灵魂,任何改动都是在搞破坏。
宏远集团那边开始催促进度了。项目经理每天打电话来询问,语气也越来越不客气。李建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一天下午,他终于忍不住了,把我叫进了办公室。
这一次,没有大红袍,只有一杯白开水。他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。
“陈默啊,”他搓着手,显得有些局促,“宏远那个项目,你也知道,对公司超级重大。你看……能不能……你再帮公司一把?就当是,帮兄弟一个忙。”
他又开始提“兄弟”了。
我看着他,淡淡地说:“李总,我已经离职了,按规定不能再接触核心代码。而且,孙总监是业内的专家,我信任他能处理好的。”
我把“专家”两个字咬得特别重。
李建国的脸抽搐了一下,他强压着火气说:“陈默,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。我知道你心里有气。年终奖的事,是我做得不对,我认!这样,你只要把宏远这个项目搞定,我另外给你包个二十万的大红包,怎么样?”
从一百六十万,到八万,再到二十万的“恩赐”,目前又是一个二十万的“红包”。在他眼里,我的一切,似乎都可以用钱来衡量和收买。
我摇了摇头:“李总,这不是钱的问题。”
“那是什么问题?”他终于不耐烦了,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非要看着公司死你才甘心吗?别忘了,‘天穹’也是你的心血!”
“正由于它是我的心血,”我站起身,直视着他的眼睛,“所以我才不能容忍一个不尊重它、也不尊重它的创造者的人,继续拥有它。”
说完,我转身离开了办公室。
这一次,身后没有了摔杯子的声音,只有一片死寂。
我知道,李建国的防线,已经开始出现裂缝了。而真正的崩溃,还在后面。
第5章 多米诺骨牌
宏远集团的项目最终还是延期了。
孙宏伟团队用了一种最笨拙的方式——“打补丁”,强行绕过了系统的核心逻辑,做了一个外挂式的模块,勉强实现了客户的需求。
但这种做法的后果是灾难性的。
“天穹系统”原本是一个浑然一体的艺术品,目前却被硬生生贴上了一块狗皮膏药。这块膏药不仅丑陋,还破坏了系统原有的稳定性和性能。
系统上线的第二天,就出事了。
先是用户访问速度锐减,后台频繁报出超时错误。紧接着,数据一致性开始出现问题,有用户的订单状态发生了错乱。最严重的是,到了晚上结算高峰期,系统由于不堪重负,直接宕机了半个小时。
半个小时,对于一个大型商业系统意味着什么?是无数的交易失败,是客户的愤怒投诉,是品牌信誉的直线下降。
公司的客服电话被打爆了。宏远集团的负责人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李建国的手机上,语气严厉地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,并威胁要重新评估双方的合作关系。
李建国那晚一夜没睡。整个技术部灯火通明,孙宏伟带着团队焦头烂额地排查问题,但他们就像一群无头苍蝇,根本找不到问题的根源。他们修复了一个bug,又会冒出三个新的bug。
王振半夜给我发微信,言简意赅:“默哥,彻底崩了。”
我看着这几个字,心里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感,反而有些悲哀。我亲手带大的“孩子”,被人折腾得遍体鳞伤,我比谁都心疼。
第二天,我正式办理了离职手续,拿到了离职证明。三个月的交接期,在公司的一片混乱中,悄然结束。
我走出公司大门的那一刻,回头望了一眼这栋我奋斗了三年的写字楼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结束了。
我以为我的生活会就此归于平静,但李建国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我。
我离开后的第一周,他开始给我打电话。
第一个电话,他还在端着老板的架子,语气生硬:“陈默,公司出了点小问题,你回来看看,毕竟系统是你做的,你最熟悉。”
我直接拒绝了:“李总,我已经不是贵公司的员工了,没有义务再处理公司的问题。”
第二个电话,他的语气软了下来,开始打感情牌:“陈默,算我求你了,行不行?就当看在我们过去三年的交情上。你回来,薪资待遇你随意开。”
“李总,我们的交情,在您决定只给我发八万块年终奖的时候,就已经清零了。”我依旧拒绝。
第三个电话,是在深夜。电话那头的李建国,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沙哑,听上去像是喝了酒。
“陈默……我……我是真的没办法了。孙宏伟那帮人,就是一群废物!他们把系统搞得一团糟!目前不光是宏远,另外两个大客户也开始投诉了。再这样下去,公司就完了!”
他开始卖惨,尝试博取我的同情。
“‘天穹’要是毁了,你甘心吗?那也是你的心血啊!”
我沉默了片刻,然后平静地说:“李总,当您把我的心血当成可以随意打折的商品时,它就已经不属于我了。”
挂掉电话,我拉黑了他的号码。
但事情并没有结束。系统的崩溃,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。
由于系统持续不稳定,核心技术人员看不到希望,开始陆续离职。王振是第一个走的,他投了简历,很快就拿到了一家大厂的offer。接着,好几个我当年亲手带出来的骨干,也递交了辞呈。
一个公司的核心竞争力,从来都不是冰冷的资产,而是人。尤其是在技术行业,顶尖人才的流失,是致命的。
李建国尝试用加薪来挽留,但人心的口子一旦撕开,就很难再缝合了。大家看到的,是一个不尊重技术、不信守承诺的老板,和一个摇摇欲坠的平台。谁还愿意把自己的前途押在这里?
孙宏伟的团队,在巨大的压力和混乱中,也宣告解散。孙宏伟本人,据说被李建国骂得狗血淋头,灰溜溜地走了。
曾经盛极一时的公司,在短短两个月内,就由于核心系统的崩塌,陷入了风雨飘摇的境地。
我从王振那里听说,宏远集团已经正式发函,要求解约并索赔。其他几个大客户也冻结了后续款项的支付。公司的资金链,岌岌可危。
李建国,这个曾经在我面前意气风发、指点江山的男人,终于尝到了他亲手种下的苦果。
第6章 最后的求饶
我拉黑了李建国的手机号,他就换座机打。我把公司座机也拉黑了,他就开始通过以前的同事、甚至是我老婆单位那边,想方设法联系我。
那段时间,我几乎是与世隔绝,换了手机号,每天就在家看看书,陪陪家人,或者去附近的公园散步。我需要时间来沉淀自己,也想彻底摆脱那段不愉快的过往。
我未来的路想得很清楚。以我在“天穹系统”上积累的经验和技术深度,无论是去大厂,还是自己创业,都有足够的底气。几家猎头公司已经联系过我,开出的条件都相当优厚。
但我没有急着做决定。我想先给自己放个假。
就在我以为李建国已经黔驴技穷的时候,他用了一个我没想到的方式,找到了我。
那天下午,我正在阳台上看书,门铃响了。我以为是快递,打开门,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——李建国的老婆,张姐。
张姐是个温婉贤惠的女人,以前公司聚餐时见过几次。她手里提着一个果篮,脸上带着憔悴和恳求的表情。
“陈默,不好意思,冒昧来打扰你。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我愣了一下,还是把她请了进来。
“张姐,您这是……”
她把果篮放在桌上,没坐下,眼圈先红了。“陈默,姐求你了,你帮帮你李哥吧。公司……公司快不行了。”
她断断续续地把公司近期的状况说了一遍,比我从王振那里听到的还要糟糕。银行由于公司信誉问题开始催贷,几十号员工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。李建国把车子、房子都抵押了,还是堵不上那个窟窿。
“他这几天,整宿整宿地不睡觉,一个人在书房抽烟,头发都白了一半。他知道自己错了,真的知道错了。他就是爱面子,拉不下脸来。陈默,看在姐的面子上,也看在过去的情分上,你再给他一次机会,好不好?”张姐说着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
我沉默了。说实话,看到一个长辈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我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我对李建国失望透顶,但对张姐,我没有任何恶感。
我给她倒了杯水,轻声说:“张姐,您先别激动。这不是机会不机会的问题。公司的局面,不是我一个人回去就能挽救的。”
“能的,必定能的!”她急切地说,“只要你回去,把系统稳住,给客户信心,老李他就有办法去谈,去拉投资。你是公司的定海神针啊!”
定海神针?我苦笑了一下。当初他怎么就没这么想呢?
送走张姐后,我心里很乱。我老婆看出了我的烦恼,问我:“怎么了?还在想公司的事?是不是心软了?”
我叹了口气:“我只是觉得,有点唏嘘。一个好好的公司,就由于他的一念之差,走到了今天这一步。”
“那是他自作自受,跟你没关系。”老婆给我捏着肩膀,“你已经仁至义尽了。当初他要是痛痛快快把该给你的给你,会有今天吗?做人不能没有底线,做生意更不能没有诚信。”
老婆的话,让我纷乱的思绪清明了许多。是啊,我没有做错任何事。我坚守了我的职业道德,也捍卫了我的个人尊严。
我本以为张姐的到访已经是终点,没想到,真正的高潮还在后面。
第二天上午,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。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了。
电话那头,传来了李建国嘶哑、干涩,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。
“陈默……是我。”
我没说话,静静地听着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。然后,我听到了一声沉重的、压抑的叹息,和他近乎崩溃的哀求。
“陈默,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。我不该那么对你,不该不守信用。我是个混蛋!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,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,在电话里,向我彻底放下了他所有的骄傲和伪装。
“那一百五十二万,我目前就给你转过去!不,我再加一百万,二百五十二万!只要你肯回来!公司不能没有你,陈默!我求求你,回来吧!”
“或者,你开个价!你要多少钱,你直接说!只要我给得起!”
“你要股份也行!我给你10%的股份!我们还像以前一样,当兄弟,一起干!”
这就是故事开头的那一幕。
我坐在阳台上,听着电话里他语无伦次的许诺和哀求,内心却出奇地平静。
阳光洒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楼下幼儿园里,孩子们的笑声清脆悦耳,充满了生命力。
我忽然觉得,李建国很可怜。他直到山穷水尽的这一刻,想到的依然是用钱,用股份,用这些他认为可以量化一切的东西来解决问题。他始终不清楚,他失去的,是一些比金钱和股份珍贵得多的东西——列如信任,列如人心。
而这些,一旦碎了,就再也拼不回来了。
第7章 成长是场告别
“李总,”我终于开口,声音平静而清晰,“已经太晚了。”
电话那头,李建国的呼吸猛地一滞。他似乎还想说什么,但我没有再给他机会。
“这不是钱的问题,也不是股份的问题。从我交辞职报告的那天起,我和这家公司,就已经没有关系了。”
“我祝你好运。”
说完,我挂断了电话。
没有想象中的畅快淋漓,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兴奋。我的心里,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。这场持续了数月的纠葛,终于以一种我从未预料、却又合乎情理的方式,画上了句号。
我没有再关注李建国和他公司的后续。后来从王振的口中零星听说,公司最终还是没能撑下去,宣布了破产清算。李建国背上了巨额的债务,一夜之间,从一个风光无限的企业家,变成了一个落魄的中年人。
有人说我做得太绝,不念旧情。但他们不知道,是李建国亲手斩断了那份“情”。当他把承诺当成可以随意打折的筹码时,他就已经输掉了未来。
不久后,我接受了一家国内顶尖互联网公司的邀请,担任首席架构师。薪资待遇比李建国承诺的还要高,更重大的是,这里的氛围开放、透明,尊重技术,也尊重每一个为公司创造价值的人。
在新公司的第一次项目启动会上,我的直属领导,一位行业内德高望重的前辈,当着所有人的面说:“我们这个项目,技术是核心,而陈默,就是我们核心的核心。我向大家保证,所有参与项目的核心成员,你们的每一分付出,都会得到远超预期的回报。我们的承诺,会写进合同,会公证,会摆在阳光下。”
他说这番话的时候,目光真诚地看着我。
那一刻,我仿佛看到了三年前,李建国拉着我彻夜畅谈的影子。同样的蓝图,同样的许诺,但给我的感觉,却截然不同。
我忽然清楚了,真正的尊重,不是酒桌上的“兄弟情深”,也不是会议室里的“画饼充饥”,而是建立在规则、契约和人性之上的坦诚与信赖。
在新环境里,我如鱼得水。我带领团队,从零到一,构建了一个比“天穹”更宏大、更复杂的系统。这一次,我不再把所有的设计思路都埋藏在自己的脑海里。我坚持写最详尽的文档,组织最频繁的技术分享会,我希望团队里的每一个人,都能理解并掌握系统的灵魂。
我希望它是一个开放的、健壮的、可以传承的生命体,而不是一个离开我就无法运转的个人作品。
这或许就是我的成长。我不再执着于证明自己的不可替代,而是学会了如何通过成就一个团队,来成就一个更伟大的事业。
偶尔,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也会想起李建国。想起他当初的意气风发,想起他最后的声嘶力竭。我并不恨他,只是觉得遗憾。他是一个有能力、有野心的创业者,却在最关键的地方,被自己的格局和贪婪绊倒了。
他以为他算计的是金钱,但实际上,他透支的是自己最宝贵的信用。
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回音谷,你付出什么,就会收获什么。你付出真诚,会收获信任;你付出算计,最终也只会被算计所困。
阳台上的那盆绿萝,在我辞职后,由于有了充足的时间打理,长得愈发茂盛。阳光透过叶片,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我想,人生大致也是如此。告别错的,才能和对的相逢。放下过去的负累,才能拥抱更广阔的天空。而那一百六十万的承诺和八万块的现实,就像一场高烧,虽然痛苦,却也烧掉了我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,让我变得更加清醒,也更加强劲。


